第412章 方言的複魅與詩意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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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的複魅與詩性的重生》
——論樹科粵語詩《春天嘅音響》的音景建構
文元詩
在普通話日益成為文學創作唯一標準語的當代語境中,樹科的《春天嘅音響》以鮮活的粵語方言闖入詩歌殿堂,不啻為一次語言的"複魅"行動。這首創作於粵北韶城沙湖畔的詩歌,通過方言音韻與自然聲響的創造性融合,構建出一個超越普通話語義係統的音景世界。當"熱頭捐開被竇"這樣充滿肌理感的粵語表達與"絲絲嗦嗦"的擬聲詞相遇時,漢語詩歌被普通話規訓已久的聽覺維度獲得了重新覺醒的契機。本文將從方言詩學的語音政治、音景敘事的生態詩學、語法斷裂的現代性追求三個層麵,解析這首短詩如何通過方言的音聲特質,實現對中國新詩抒情傳統的重構與超越。
一、方言詩學的語音政治:被壓抑者的回歸
"熱頭捐開被竇嘅時候"——詩歌開篇即以標準漢語書寫係統難以轉譯的粵語語法結構,宣告了其語言反抗的立場。主語"熱頭"太陽)與動詞"捐開"掀開)的組合,在普通話語法中呈現為非常規搭配,卻恰切地保留了粵語口語的生動質感。法國語言學家帕西pau passy)曾指出:"每一種方言都是對世界的一種獨特分類方式。"樹科在此運用的粵語句法,不僅是對嶺南物候的特殊命名"被竇"指代冬日厚重的雲層),更是對北方中心主義語言秩序的有意偏離。當"細雨細風"被描述為"有聲有色嘅呢喃"時,粵語特有的修飾詞後置結構"嘅呢喃")與雙聲疊韻"絲絲嗦嗦")共同構成了聲音的立體浮雕,這種語音效果在普通話的平仄體係中難以複現。
詩中"佢哋"他們)的重複使用值得玩味。這個在標準漢語中已近消亡的古漢語殘留《說文解字》:"哋,語助也"),在粵語中仍保持活躍的生命力。樹科通過七次重複"佢哋",既強化了草木鳥獸的人格化特征,又暗含了對抗語言中心主義的詩學策略。俄國形式主義者雅各布森roan jakobson)認為詩歌語言是對日常語言的"有組織暴力",而樹科的方言選擇正是對這種"暴力"的雙重運用——既暴力打破普通話的語音壟斷,又溫柔修複了被現代漢語壓抑的古音遺存。當"筍"的成長被形容為"拱土嘅冒尖嘅轟隆"時,三個粵語結構助詞"嘅"的連用,創造出類似春雨滴落的節奏韻律,這種音效在"的"字一統天下的普通話詩歌中早已銷聲匿跡。
二、音景敘事的生態詩學:聽覺空間的詩性重構
詩歌第二節構建了令人驚歎的聲音蒙太奇。"草"的拔節被聽覺化為"歌吟","筍"的破土竟產生"轟隆"的巨響,這種通感修辭在粵語特有的擬聲詞係統中獲得合法性。加拿大作曲家謝弗r. urray schafer)提出的"音景"soundscape)理論在此得到詩學印證:樹科將不同頻段的自然聲響——從次聲波範圍的植物生長"拔節嘅步伐")到可聽聲域的溪流"嘩嘩啦啦")——編織成立體的聽覺織體。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粵語豐富的擬聲詞庫為這種音景敘事提供了精準工具:"嗦嗦"形容雨打枝葉,"嘩啦"模擬水流,這些發音本身即包含口腔動作對自然聲響的模仿,比普通話擬聲詞更具象聲質感。
在聲音的層級安排上,詩人展現出精湛的指揮藝術。從首節"細雨細風"的高頻呢喃,到末節"百鳥"鳴叫的中頻和聲,最終匯聚成"溪流笑得嘩嘩啦啦"的低頻基底音。這種聲譜結構暗合中國傳統音樂理論中的"三分損益法",高頻的"絲絲"聲宮)生出中頻的"歌吟"商),再衍生出低頻的"轟隆"角),構成完整的五度相生關係。明代音韻學家陳第在《毛詩古音考》中強調"聲氣之自然",樹科正是通過粵語特有的入聲字如"色"、"哈"的短促收音)與擬聲詞的配合,恢複了漢語詩歌久違的"聲氣"傳統。當"葉哈花哈"這樣充滿口腔動作感的短語出現時,讀者的發音器官不由自主地模仿著植物吸水的生理節奏,實現了詩歌語音與自然律動的同頻共振。
三、語法斷裂的現代性追求:非標準語的詩學潛能
詩歌第三節的語法斷裂值得深究。"日頭噈到處招惹大家嘅激動"中,"噈"這個粵語特有的急促語氣詞,製造出標準漢語無法企及的節奏突變。德國語言學家洪堡特i von dt)認為:"語言的區別不在於聲音和符號,而在於世界觀的區別。"樹科在此通過粵語獨有的虛詞係統,構建出與普通話線性敘事截然不同的時空感知。燕子、麻雀等鳥類的舞蹈不是被"描寫",而是通過"大家嘟歡樂到跳起舞嚟"這樣的粵語慣用表達直接"呈現",其中"嘟...嚟"的框架結構賦予動作以即時性和在場感,消解了書麵漢語的觀察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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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具革命性的是詩句中的成分省略。"齊齊回應,溫暖佢哋嘅光明……"這個缺乏主語的獨立句,在普通話語法中屬於病句,卻在粵語口語表達中自然流暢。這種"缺陷"恰恰成就了詩歌的現代性品質:正如龐德ezra pound)在《意象派戒條》中主張的"直接處理事物",樹科通過方言的語法斷裂,實現了抒情主體的隱退和物象的自主言說。明代詩論家謝榛在《四溟詩話》中強調"作詩貴簡",而粵語特有的經濟性表達如用"上水上色"四個字完成普通話語需"吸收水分煥發色彩"才能表達的語義)使詩歌獲得類似中國畫的留白效果。結尾處未完成的省略號,恰似粵語交談中常見的意猶未盡的語氣懸置,邀請讀者用自身的方言記憶補全春天的和聲。
結語:方言作為方法
《春天嘅音響》的文學史意義,不僅在於為粵語詩歌創作提供範本,更在於其示範了一種"方言作為方法"的詩學可能。在語言標準化日益加劇的當代社會,樹科通過激活方言的音聲資源,重建了詩歌與土地、氣候、物候的血脈聯係。清代音韻學家江永在《音學辨微》中指出:"聲氣之自然,古今不易也。"這首詩中"轟隆"生長的竹筍、"嘩嘩啦啦"歡笑的溪流,正是通過粵語特有的音韻結構,保存了嶺南春天最本真的"聲氣"。當現代漢語詩歌在翻譯體與古典體的兩極間徘徊時,樹科的方言實踐提示我們:或許通向未來的路,正隱藏在那些被邊緣化的語言飛地之中。
這首詩歌最終實現的,是法國哲學家梅亞蘇entin eiassoux)所說的"形而上學複魅"——在科學理性祛魅的自然界中,通過方言的音聲魔法重新喚醒萬物的靈光。當讀者用粵語默誦"絲絲嗦嗦"的雨聲時,被現代漢語語法規訓的耳朵突然恢複了聽見草長鶯飛的原始能力。在這個意義上,《春天嘅音響》不僅是方言的詩歌,更是詩歌的方言——它為我們失聰的時代,找回了聆聽春天的話語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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