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血脈的辯證法》

字數:2936   加入書籤

A+A-


    《血脈的辯證法》
    ——論方言詩學中的文化記憶與存在確證
    文元詩
    在當代漢語詩歌的版圖中,粵語詩歌以其獨特的語言質地和文化立場,構築了一道抵抗文化同質化的防線。樹科的《我唔信老子死咗》通過粵方言的語音肌理與語法結構,展開了一場關於血緣、記憶與文化傳承的深刻思辨。這首詩表麵上處理的是個體對逝去親人的懷念,實則揭示了方言作為文化基因的傳遞機製,以及語言本身如何成為存在確證的哲學命題。當我們說"老子"未死時,我們不僅在追憶一個具體的生命,更在激活一套完整的價值體係和認知方式。
    粵語詩歌的特殊性首先體現在其語音係統的完整性上。詩中"噈"(zuk1)、"惗"(na4)等詞匯的運用,構建了一套普通話無法複製的音韻體係。這些詞匯在聲音層麵就攜帶了嶺南文化的基因密碼,正如法國語言學家梅耶所言"每一種方言都是觀察世界的一種特殊方式。"詩人選擇"老子"而非"父親",不僅是對粵語口語傳統的尊重,更是對道家文化符號的有意識調用。在聲音與意義的雙重維度上,這首詩完成了對標準化漢語的突圍,使被壓抑的方言記憶重新獲得表達的權利。
    詩歌開篇"噈好似成日有惗住爺爺阿嫲"的倒裝結構,打破了標準漢語的語法規範,卻忠實再現了粵語口語的思維邏輯。這種語言結構本身就成為文化記憶的載體,正如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指出的"語言不僅是工具,更是我們存在於世的基本模式。"詩人通過方言特有的"惗"(思考、懷念)與"記得"的並置,構建了一個記憶的辯證場域——記憶不僅是心理活動,更是血緣的證明。這種將心理活動實體化的處理方式,與嶺南文化中"慎終追遠"的傳統深度契合。
    血緣與文化記憶的關係在詩中呈現出精妙的辯證關係。"惗咁嘅有血統,記得嘅唔通噈冇啲啲血緣?"這兩句詩將生理血緣與文化傳承的複雜關係問題化。詩人質疑將血緣純粹生物學化的認知,暗示文化記憶同樣構成某種精神血緣。法國社會學家哈布瓦赫的集體記憶理論在此得到詩性詮釋對祖先的懷念行為本身就成為血緣的延續方式。這種思考令人想起錢穆在《國史大綱》中的論斷"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曆史略有所知者,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曆史之溫情與敬意。"樹科通過粵語特有的反問句式"唔通?",既表達了質疑,又暗含肯定,展現出方言特有的含蓄表達智慧。
    詩歌第三節關於"拉楞"(隨便應付)與"文化傳統"的辯駁,揭示了民間話語體係與學術話語體係的張力。當外部視角將這種懷念簡化為"拉楞"時,詩人堅決地將其正名為"文化傳統"。這種命名權的爭奪,實則是文化解釋權的爭奪。俄國批評家巴赫金的"眾聲喧嘩"理論在此顯現其解釋力粵語詩歌正是通過保持方言的異質性,抵抗著標準語的文化霸權。詩人通過"我叫佢係"的堅定表述,完成了從被動接受到主動定義的話語權轉換,這一過程本身就成為文化主體性的重建儀式。
    從哲學層麵看,這首詩處理的核心命題是逝者何以繼續存在?樹科給出的答案是通過語言記憶與文化實踐。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認為"語言是存在之家",在這首詩中得到了具體印證。粵語作為"老子"曾經使用的語言,其語音、詞匯和語法都成為逝者存在的證明。當詩人用祖輩的語言思考祖輩時,就完成了一場跨越時空的存在對話。這種語言存續與生命存續的同一性,令人想起孔子"祭如在"的訓誡——真誠的紀念行為本身就使逝者"在場"。
    在詩學技法上,樹科采用了粵語特有的虛實相生手法。全詩沒有一個具體的生活場景描寫,卻通過方言詞匯喚起了整個嶺南家庭的生活圖景。"爺爺阿嫲"、"老竇"、"老子"等稱謂的依次出現,構建了一個完整的家族譜係。這種寫法暗合中國畫中的"留白"傳統,以語言的不完全表述激發讀者的文化記憶補全。法國符號學家羅蘭·巴特所說的"作者之死"在此被顛覆不是作者退場,而是通過方言寫作使已故的祖輩作者"複活"。
    這首詩在當代文化語境中的意義更值得深究。在全球化和標準化的雙重壓力下,方言日漸式微成為普遍現象。樹科的粵語詩歌因此具有了文化抵抗的意味。美國人類學家吉爾茲提出的"地方性知識"概念在此顯現其價值粵語不僅是交流工具,更是嶺南人理解世界的獨特方式。當詩人堅持用"老子"而非"父親"時,他不僅在用詞上保持忠誠,更在維護一整套與之相關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
    從文學史脈絡看,這首詩延續了近代以來粵語書寫的傳統,又與當代文化認同問題緊密相連。晚清粵謳、木魚書等民間說唱文學,已經建立起粵語寫作的美學規範。樹科的創新在於將方言的運用提升到哲學思考的高度,使個人記憶成為文化存續的隱喻。這種處理方式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沃爾科特的"群島"寫作形成跨文化呼應——都是用地方性語言處理普遍性命題。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詩歌結尾對"文化傳統"的強調,暗示了記憶的政治維度。在文化斷裂日益嚴重的今天,主動選擇記住什麽、如何記住,成為文化主體性的重要體現。德國文化理論家阿萊達·阿斯曼指出"記憶不僅是對過去的保存,更是對未來的投資。"樹科通過拒絕"老子"的死亡,實際上是在確保某種文化基因的未來存活。這種努力令人想起愛爾蘭詩人希尼的沼澤詩歌——通過挖掘語言的曆史地層,尋找抵抗文化同質化的資源。
    《我唔信老子死咗》的深層力量在於,它揭示了方言詩歌的文化考古學意義。每個方言詞匯都像是文化地層中的化石,保存著特定群體的生活智慧和情感結構。當詩人用"惗"代替"想",用"老子"代替"父親"時,他不僅在用詞,更在激活與之相連的整個意義網絡。這種寫作實踐證明,真正的文化傳承不在於博物館式的保存,而在於日常語言生活中的創造性轉化。
    在標準漢語占據絕對主導的文學場域中,粵語詩歌的突圍本身就具有文化行動的意義。樹科這首詩的價值不僅在於其藝術成就,更在於它展示了一種可能詩歌可以通過堅守語言的異質性,成為抵抗文化均質化的前沿陣地。當詩人宣布"老子"未死時,他實際上是在宣告隻要語言活著,文化就不會真正消亡。這種信念,或許正是所有致力於方言寫作的詩人們共同持守的文化火種。
    喜歡粵語詩鑒賞集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粵語詩鑒賞集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