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鴕鳥的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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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鴕鳥的覺醒》
    ——論《精華同糟粕》中的主體性重構與方言詩學的抵抗美學
    文元詩
    在當代漢語詩歌的星空中,粵語詩歌猶如一顆獨特的脈衝星,以方言的節奏不斷向主流詩學發射抵抗的信號。樹科的《精華同糟粕》正是這樣一首具有爆破力的作品,它通過一隻"駝鳥"(粵語中對鴕鳥的稱呼)的視角轉變,完成了從自我遮蔽到主體性重構的驚人飛躍。這首詩表麵上講述的是鴕鳥將頭從沙中拔出的簡單寓言,深層卻構建了一套完整的抵抗詩學——對主流審美霸權的拒絕、對刻板印象的反叛、對自我認知的重建。當普通話詩歌日益成為文化工業的標準化產品時,粵語詩歌以其音調的變化多端和詞匯的古樸鮮活,為漢語詩歌保留了最後一片語言飛地。《精華同糟粕》的價值不僅在於其寓言式的思想深度,更在於它通過方言實現了詩學與政治學的雙重突圍。
    鴕鳥意象在文學傳統中往往象征逃避現實,但樹科的鴕鳥經曆了從"冇眼睇"(不想看)到"高舉起"頭的轉變,這一過程解構了傳統寓言中的鴕鳥形象。詩歌開篇即以粵語特有的節奏和用詞奠定基調"幾多時間,我嘟唔得唔學生得唔好睇嘅,條頸仲長長嘅"。這裏的"嘟"(都)、"唔"(不)等方言詞不僅標記了語言身份,更通過音調的頓挫傳遞出無奈的情緒。鴕鳥被迫學習接受外界對它的定義——"生得唔好睇"(長得不好看)、"頸長長"(脖子太長),這些評價內化為自我認知,導致它采取典型的鴕鳥行為"將自己嘅頭深深插入沙度"。值得注意的是,詩人有意使用"沙度"而非標準漢語的"沙裏",這種方言選擇不僅關乎語言習慣,更暗示了逃避行為與特定文化語境的關係。
    詩中四個"冇眼睇"構成的排比段,展示了鴕鳥拒絕觀看的外部世界圖景"鴛鴦戲水嘅把戲"、"獅子群毆老虎嘅欺詐"、"大家詛咒烏鴉嘅憤懣"、"唔鍾意我嘅人嗌我拖車"。這些意象分別對應愛情、權力、群體暴力與語言暴力四個維度,共同構成一個虛偽、暴力的外部世界。粵語中"嗌"(叫喊)比普通話的"叫"更具情緒衝擊力,暗示了命名行為中的暴力性。當鴕鳥被稱為"拖車"(拖車,可能影射其長頸如車轅)時,這不僅是簡單的嘲笑,更是福柯所說的"命名即支配"的權力運作。鴕鳥將頭埋入沙中,恰如拉康鏡像階段前的嬰兒,尚未建立完整的自我認知,隻能通過他者的眼光認識自己,而這種認識必然是扭曲的、異化的。
    轉折發生在"烏鴉反哺"這一意象的出現。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烏鴉反哺象征孝道,但在此詩中,它成為認知顛覆的契機。當鴕鳥聽到"個烏鴉,居然識得反哺"時,驚訝的語氣"居然"暗示了刻板印象的鬆動——被視為不祥的烏鴉也能展現美德,那麽被嘲笑的鴕鳥為何不能重新定義自己?這一認知突破促使鴕鳥"將我嘅頭,高舉起",完成了從自我否定到自我肯定的轉變。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動詞"高舉"在粵語中的發音比普通話更為鏗鏘有力,仿佛一個宣言式的動作。頭部從埋入沙中到高舉的物理變化,象征著主體性從喪失到重建的心理過程。這種轉變呼應了黑格爾主奴辯證法中奴隸通過勞動獲得自我意識的過程,鴕鳥通過重新審視他者(烏鴉)而獲得了自我解放的鑰匙。
    《精華同糟粕》的標題本身就是一個充滿辯證意味的命題。在粵語表達中,"精華同糟粕"(精華與糟粕)的"同"字既有"和"的意思,也暗含"相同"的潛台詞——精華與糟粕可能本為一體,區別隻在於認知角度。鴕鳥的長頸既是它被嘲笑的原因(糟粕),也是它最終能夠"高舉起"頭的生理基礎(精華)。這種辯證關係解構了本質主義的審美標準,揭示了所謂"美"與"醜"不過是權力建構的產物。詩中鴕鳥的覺醒,實則是福柯所言的"反抗美學"的實踐——通過重新定義自己的身體而奪回話語權。當普通話詩歌越來越趨向標準化表達時,粵語詩歌恰恰通過對方言的堅持,實現了對這種標準化的抵抗。《精華同糟粕》中的鴕鳥可以解讀為粵語文化本身的隱喻——曾被主流視為"生得唔好睇"的方言,恰恰保留了古漢語的"精華"。
    從詩學形式看,《精華同糟粕》展現了方言如何拓展詩歌的表現力。粵語的"噈"(就)、"嗌"(叫喊)、"沙度"(沙裏)等詞匯不僅帶來陌生化效果,更通過音調變化增強了情感表達。普通話的四聲限製了聲音的表現範圍,而粵語的九聲六調使詩歌具有更豐富的音樂性。例如"冇眼睇"(不想看)三個字在粵語中為"aan5 tai2",先抑後揚的聲調本身就傳達出無奈與抗拒的情緒。詩中重複的"冇眼睇"形成 refra(疊句),這種手法源自粵曲傳統,通過重複強化主題。詩人樹科顯然深諳"粵語思維"與"普通話思維"的差異,正如語言學家薩丕爾沃爾夫假說所言,語言結構影響認知方式。粵語詩歌能夠表達某些在普通話中難以傳達的感知模式,《精華同糟粕》中對"駝鳥"心理的刻畫,正是這種方言思維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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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文學傳統看,樹科的鴕鳥與魯迅《野草》中的"影子"形成跨時空對話。兩者都涉及主體與他者的緊張關係,但魯迅的影子最終選擇"獨自遠行",而樹科的鴕鳥則選擇昂首直麵世界。這種差異或許反映了不同時代的抵抗策略——現代主義的孤絕對抗與後現代主義的重新定義。與北島的"我不相信"相比,樹科的鴕鳥經曆了從逃避到相信自我的轉變,展現了後現代語境下主體性重建的可能性。詩中"烏鴉反哺"的意象令人聯想到策蘭詩歌中的烏鴉,兩者都作為"他者"促成了主體的覺醒。但策蘭的烏鴉承載著大屠殺記憶,而樹科的烏鴉則更多是文化符號的顛覆性使用,這種差異體現了中國當代詩歌對西方現代主義的創造性轉化。
    《精華同糟粕》中的抵抗美學具有多重維度語言上對方言權利的堅持,文化上對邊緣身份的肯定,美學上對主流標準的拒絕。這種抵抗不是簡單的對立,而是通過重新定義價值體係實現的創造性抵抗。鴕鳥最終不是變成天鵝,而是作為鴕鳥驕傲地昂首——這種"作為他者的自我肯定"比單純的"成為他者"更具革命性。詩中暗含的命題是真正的抵抗不在於改變自己以符合另一種標準,而在於顛覆標準本身。當普通話成為權力語言時,粵語寫作本身就是一種抵抗;當"好看"的標準由主流定義時,承認"唔好睇"並為之驕傲就是一種反叛。
    在更廣闊的文化語境中,《精華同糟粕》回應了全球化時代地方性知識的價值問題。鴕鳥的覺醒可以解讀為地方文化在全球化壓力下的自我肯定。詩中"等到我聽到咗"(直到我聽到)暗示了信息傳播在認知改變中的關鍵作用——隻有當邊緣聲音能夠被聽到時,改變才成為可能。這提醒我們方言詩歌不僅是文化遺產的保護,更是多元文化共存的必要條件。當一首粵語詩歌能夠觸動非粵語讀者時,它證明真正的詩性可以超越語言邊界,就像鴕鳥的故事雖然用粵語講述,但其精神內核具有普遍意義。
    《精華同糟粕》通過一隻鴕鳥的視角轉變,完成了對抵抗詩學的精彩演繹。它告訴我們,抵抗始於拒絕主流定義的自我認知,成於重新發現被汙名化的特質之價值。樹科的鴕鳥最終明白,精華與糟粕往往是一體兩麵,區別隻在於誰掌握著定義權。當這隻鴕鳥"高舉起"頭時,它不僅舉起了自己的尊嚴,也舉起了所有被邊緣化者的宣言——存在先於本質,自我定義優於他者定義。在詩歌形式上,這首作品證明了方言非但不是詩歌的局限,反而是其生命力的源泉。粵語的音韻特質為詩歌帶來了普通話無法複製的節奏和力度,這種語言上的"唔好睇"恰恰成就了詩學上的"好睇"。
    當代漢語詩歌如果失去方言的滋養,將如同鴕鳥永遠把頭埋在標準語的沙堆裏。樹科的《精華同糟粕》以其語言勇氣和思想深度提醒我們詩歌的精華往往存在於所謂"糟粕"之中,就像鴕鳥的長頸,曾被嘲笑,終成驕傲。當越來越多詩人敢於"高舉起"方言寫作的頭顱時,漢語詩歌才能真正實現其多元共生的可能性。這首詩最終告訴我們,抵抗美學不是對抗的藝術,而是重新定義的勇氣——無論是鴕鳥、方言,還是所有被邊緣化的存在,唯有自我肯定才能打破認知的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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