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離散的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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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散的圖騰》
——論《中國喺世界》中的文化肉身與博物館政治詩學
文元詩
在當代漢語詩歌的星叢中,樹科的《中國喺世界》以其獨特的粵語表達和驚人的空間意象,構築了一座語言的"移動博物館"。這首短詩通過五個地理坐標的並置——俄羅斯的艾爾米塔什、英國的大英博物館、美國的大都會藝術館、法國的盧浮宮以及日本的東京國立博物館——將"中國"這一文化主體拆解為流散在世界各大博物館中的文化肉身。這種書寫策略不僅顛覆了傳統民族主義詩歌的單一視角,更在粵語這一方言載體中,完成了一次對文化殖民曆史的詩學清算。
詩歌開篇"炎黃喺俄羅斯喺艾爾米塔什博館"的突兀並置,立即建立起一個充滿張力的語義場。"炎黃"作為中華民族的始祖符號,與俄羅斯的地理標識形成時空錯位,這種有意為之的"錯置美學"(aesthetics of dislocation)令人想起薩義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中描述的"流亡的文物"。詩人選用粵語"喺"(在)而非普通話"在",不僅強化了地域聲音的政治性,更暗示了文化主體在離散狀態中的方言堅守。艾爾米塔什博物館中那些來自中國的青銅器、敦煌文書,成為"炎黃"在異域的肉身化存在,這種將抽象始祖概念具象為博物館藏品的轉喻手法,與霍米·巴巴(hoi k bhabha)所說的"文化雜交性"(cultural hy
idity)形成互文。
第二聯"華夏喺大不列顛喺大英博物館"繼續深化這種文化地理學思考。"華夏"作為比"炎黃"更具文化包容性的概念,與"大不列顛"這一殖民帝國的象征形成尖銳對峙。大英博物館的中國廳裏,從顧愷之《女史箴圖》到敦煌絹畫,這些被剝離原生語境的文物,在詩人筆下成為"華夏"的替身(doppelg?nr)。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刻意使用"大不列顛"而非"英國"的官方稱謂,這種命名政治學與阿多諾對"奧斯維辛之後"的語言反思異曲同工——當文化創傷達到某種程度時,唯有通過特定能指才能喚醒曆史記憶。
"中囻喺美利堅喺大都會藝術館"一聯中,"中囻"這個生造詞值得玩味。將"國"字解構為"囻",既保留了"國"的框架又抽空了其內核,這種文字遊戲(ordpy)與德裏達的"延異"(différance)理論遙相呼應。大都會藝術館龐大的中國佛教造像收藏,在此成為"中囻"這個空心能指的物質填充物。詩人通過粵語發音的"藝術館"(ngai6 seot6 gun2)與普通話形成的音韻差異,暗示了文化解讀中的權力不對等——正如本雅明所言,"任何文明的記錄同時都是野蠻的記錄"。
盧浮宮作為第四站,"中華"與"法蘭西"的並置呈現出新的維度。相較於前幾個博物館主要收藏宗教和藝術品,盧浮宮的中國文物更多是18世紀"中國風"(choiserie)的產物,這種被歐洲審美過濾的"中華性",恰如詩人筆下"中華"概念的自我異化。法語"ée du louvre"與粵語"盧浮宮"的音譯碰撞,製造出文化轉譯過程中的意義損耗,這種損耗在阿契貝(chua achebe)的《瓦解》中已有深刻展現——當非洲口頭傳統被迫進入英語書寫時,其文化dna必然發生變異。
東京國立博物館作為詩歌地理序列的最後一站,其特殊性在於日本與中國複雜的文化糾葛。"中國喺大日本"這樣的表述,通過粵語特有的語法結構(將"在"置於主語後)製造出雙重解讀既是空間定位,也是文化歸屬的重新確認。東京國立博物館的中國文物多來自古代朝貢貿易和近代戰爭掠奪,這種雙重來源性恰好對應了"中國"與"日本"愛恨交織的曆史敘事。詩人此處使用的"大日本"稱謂,與前述"大不列顛"形成殖民話語的鏡像結構,令人想起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對"屬下能說話嗎"的著名追問。
結尾句"噈係咁,中國喺世界……"中的粵語副詞"噈係咁"(就是這樣)具有強烈的口語色彩,這種刻意為之的"非詩化"處理,與全篇沉重的文化主題形成反諷張力。省略號的使用則開啟了一個未完成的語義空間,使"中國喺世界"這個判斷同時包含肯定與質疑——正如布魯姆(harold bloo)所說,偉大詩歌的結尾總是向未來敞開。這種開放式結構,將讀者的思考引向博物館政治學之外更廣闊的文化場域。
從詩學技法分析,樹科采用了"地理蒙太奇"(ogrhical e)的拚貼手法,通過莫斯科、倫敦、紐約、巴黎、東京五個全球城市的博物館並置,構建出"中國"這個文化主體的多棱鏡影像。這種空間敘事策略與後現代地理學家愛德華·索亞(edard ja)提出的"第三空間"理論不謀而合——在物理空間(第一空間)和心理空間(第二空間)之外,還存在著充滿政治張力的象征空間。詩人通過粵語特有的節奏感(如每行結尾的"館"字押韻),為這個象征空間注入了聲音維度,使文字獲得某種儀式性的吟誦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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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化政治層麵,《中國喺世界》堪稱一部微型的"文物流散史"。詩人將"炎黃"、"華夏"、"中囻"、"中華"、"中國"五個同源異形的稱謂分配給不同博物館,這種能指漂移(signifier floatg)暗示了文化主體在離散過程中的自我分化。正如法農(frantz fanon)在《黑皮膚,白麵具》中揭示的,被殖民者的文化認同往往在異質語境中發生不可逆的裂變。樹科通過粵語詩的形式記錄這種裂變,既是對普通話詩歌話語霸權的挑戰,也是對文化原教旨主義幻象的解構。
比較詩學視域下,這首詩與非洲詩人桑戈爾(léopold sédar senghor)的《黑麵具》、愛爾蘭詩人希尼(sea heaney)的《挖掘》形成跨時空對話。三者都試圖通過方言寫作來收複被殖民經驗割裂的文化記憶。但樹科的獨特之處在於,他將博物館這個"文明裝置"轉化為詩歌意象,使其既成為文化掠奪的證據,又成為文明對話的潛在場所。這種雙重性令人想起福柯(ichel foucault)所說的"異托邦"(heteroia)——那些真實存在卻又顛覆常規的空間。
從語言哲學角度審視,粵語在這首詩中不僅是表達工具,更是意義生成的場所。當"炎黃"、"華夏"等宏大敘事通過粵語發音(如"炎黃"讀作"jirotoski)的"貧困戲劇"理論異曲同工——通過剝離華麗的修辭裝飾,使文化創傷獲得最直接的表達。詩中反複出現的"喺"字,在粵語中比普通話的"在"更具動作性,這種細微差別強化了文化主體在世界範圍內的動態存在。
《中國喺世界》最終呈現的,是一幅後殖民時代的文化拓撲圖。樹科通過五個博物館的定點觀測,繪製出"中國"這個文化概念在全球資本主義體係中的坐標網絡。這種寫作既是對阿多諾"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否野蠻"命題的回應,也是對本雅明"曆史天使"隱喻的當代詮釋——那些背對未來、麵向廢墟的思考者形象,在詩中轉化為各大博物館裏沉默的中國文物。而粵語作為詩人的書寫選擇,則成為抵抗文化同質化的語言飛地。
在文明衝突愈演愈烈的21世紀,樹科的這首詩以其克製的憤怒和精確的意象,為我們了反思文化歸屬的新路徑。它提醒我們真正的"中國性"或許不在於地理疆界內的實體存在,而在於那些流散在世界各地的文化碎片所構成的想象共同體。就像詩中那個未完成的省略號,這種認同始終處於生成狀態,在粵語的聲調起伏間,在博物館的玻璃展櫃後,持續尋找著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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