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1章 靜囿遇狐蝠 血瘴拘靈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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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寶兒心中疑雲更重,隻覺此事愈發乖張荒誕——此等慣於棲身南域瘴癘之地的嗜血生靈,何以出現在鬆柏環繞、莊嚴肅穆的皇家停靈之所?
他與飛羽校尉唐大相繼跨過朱漆剝落的門檻,衣擺掃過斑駁門環的刹那,銅鏽的冷澀與腐葉的腥潮撲麵而來。空寂的廊下,唯有靈幡在穿堂風中嗚咽作響,四下裏竟無半個人影。
“當值小黃門何在?”海寶兒墨眉深鎖,眸中寒芒一閃,“敢在靜囿擅離職守,莫非是將掖庭令的規矩視作無物?”靴跟重重磕在磚石上,驚得牆角幾隻灰鼠四散奔逃,細爪劃過地麵的窸窣聲,更襯得這院落死寂如墳塋。
要知掖庭令總攝掖庭署,手中掌著後宮生殺簿冊——自內侍宮女咽氣起,驗身筆錄、知會親屬、淨身更衣、停屍看照、擇穴安葬,樁樁件件皆需依《宮殯典》逐條勘辦,半分錯漏不得。如今靜囿內空無一人,靈堂燭火早熄,供果盡遭鼠雀啄食,顯然是值守者全然失責。
這般亂象,莫說掖庭令的雷霆刑杖,便是按律論罪,當斬亦不為過。
怒喝過後,周遭依舊鴉雀無聲。海寶兒壓下心頭火氣,俯身細查,指尖撫過廊柱上新鮮的抓痕,那爪印深可見木,正是吸血狐蝠的尖爪所留。更離奇的是,牆根處散落著幾簇暗紅粉末,混著蝙蝠涎水凝結成痂,觸之黏膩。他蹲下身,指尖蘸取粉末湊近鼻尖,一股腐肉與硫磺交織的腥氣直衝腦門。
海寶兒猛地起身甩落粉末,袖中銀針已悄然滑入手心——粉末觸及銀針的瞬間,針尖竟泛起肉眼可見的青黑,顯是劇毒無疑。
“少傅大人,屍體都在東廂停靈房!”唐大握劍的手背青筋暴起,目光警惕地掃過周遭,生怕再有魔物突襲。
二人穿過蛛網密布的回廊,腐臭味愈發濃烈,簷角垂落的蛛絲裹著蝙蝠殘骸,在風中輕輕晃蕩,觸目驚心。推開停靈房的木門,屍臭如實質般撲麵而來,數十具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草席上,身上蓋著的白布早已被抓扯得破爛不堪。
海寶兒屏住呼吸緩步上前,掀開最近一具屍體的白布——那是名年輕宮女,麵容扭曲猙獰,十指深深摳進自己的咽喉,指甲縫裏塞滿暗紅肉絲,脖頸處布滿細密的咬痕,傷口周圍皮膚呈現出駭人的紫黑色。
“果然,‘千日緋’的毒發症狀並非如此。”他皺眉取出銀針探入傷口,針尖卻未變色,“這些咬痕才是致命之因。”
順著咬痕向上查看,海寶兒發現宮女耳後有個細小的孔洞,邊緣呈鋸齒狀,分明是某種尖喙鳥類留下的痕跡。
恰在此時,唐大突然指著角落驚呼:“少傅!快看那具!”
隻見一名黃門宦官的屍體蜷縮在牆角,身體呈現出不自然的扭曲,右手死死攥著半截帶血的羽毛。海寶兒快步上前,掰開黃門僵硬的手指——那羽毛觸感柔軟卻暗藏鋒芒,羽管中隱約透出暗紅血絲,正是先前黑影消散時飄落的那類。
“原來這些小黃門並非擅離職守。”海寶兒起身掃過滿地淩亂的燭台與打翻的供品,眸中閃過一絲了然,“他們該是遭遇了突襲。”
他蹲下身細查地磚,發現縫隙裏凝結著黑色黏液,順著黏液的痕跡追溯,竟延伸至牆角一處暗門。
唐大上前用力推開暗門,一陣潮濕陰風撲麵而來。門後是條狹窄的密道,石壁上每隔幾步便懸掛著一盞油燈,隻是燈芯早已熄滅,隻剩滿室陰寒。
海寶兒掏出火折子點燃,借著火光,隻見兩具黃門屍體倒在血泊中,手中的防身棍棒仍保持著揮舞的姿態。
“從屍體姿勢與傷口來看,他們是在撤退時遭襲遇害。”海寶兒彎腰查驗,發現每具屍體後心都有幾道淩厲的抓痕,初看確是吸血狐蝠所為,可仔細觀察便會發現,抓痕中竟殘留著鐵鏽碎屑,“看來有人刻意偽造痕跡,想掩蓋這裏發生的真相。”
二人順著密道繼續前行,盡頭是一扇虛掩的鐵門。唐大伸手推開,刺眼的陽光傾瀉而入——密道竟直通宮牆外側的護城河。河坡上印著幾串奇特的腳印,呈三趾狀,趾尖帶著尖銳的爪痕,與吸血狐蝠的腳掌極為相似。
“有人故意將這些魔物引入靜囿。”海寶兒抬眸望向遠方,語氣凝重,“而且,他們或許還藏在附近。”
話音未落,河邊草叢中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怪叫,無數黑影從樹梢間竄出,竟是數百隻蝙蝠鋪天蓋地襲來。
“大人小心!”唐大抽出發羽劍,劍光一閃,將最先撲來的幾隻蝙蝠斬落。
海寶兒則迅速掏出腰間香囊,撒出一把白色粉末。那是用雄黃、艾草等藥材特製的驅邪散。蝙蝠群撞上粉末,頓時發出淒厲的尖叫,紛紛調轉方向逃竄。
“追!”海寶兒率先朝著蝙蝠逃竄的方向奔去,唐大緊隨其後,二人施展輕功輕鬆越過護城河,追出數裏地後,一片密林出現在眼前,林中一座破敗道觀格外紮眼。
道觀匾額上“玄清觀”三個金字早已鏽蝕,搖搖欲墜,門口兩側的石獅子雙目泛紅,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小心翼翼踏入道觀,隻見殿內供奉的三清像已被推倒,地麵畫滿了扭曲的符咒。正中央的供桌上擺著一個青銅鼎,鼎中燃燒著黑色火焰,火焰上方懸浮著一顆跳動的心髒,表麵布滿細密的血管,與鼎壁雕刻的符文相連,透著陰森的邪氣。
青銅鼎突然劇烈震動,黑色火焰衝天而起,化作一個巨大的人形黑影。黑影發出刺耳的笑聲:“海少傅,你總算來了。”
“妖物休狂!”唐大暴喝一聲,揮劍便向黑影砍去,可劍刃穿過黑影竟毫無阻礙,仿佛劈在空處。
海寶兒眼疾手快,從懷中取出幽篁子所贈的符篆,口中念動咒語,符篆瞬間化作一道金光射向黑影。黑影發出痛苦的嚎叫,身形逐漸渙散,最終消散於無形。
“此乃南疆失傳已久的‘血瘴拘靈術’。”海寶兒轉頭向唐大解釋,“此術以活人魂魄為引,憑秘咒禁術將魂靈拘入傀儡軀殼。被拘魂者靈智盡散,卻能如提線木偶般傳秘語、行指令,宛若陰司厲鬼受控於施術者,防不勝防。”
這番話的深意在於:天下間何來真正的怪力亂神?不過是有人被暗中操控心智,不得已充當了“傳聲筒”,成了替人“發聲”的工具罷了。
奈何唐大眼界拘囿,雖親眼所見仍心有餘悸,對海寶兒的話更是篤信不疑,是以回想方才那厲鬼般的煙影,依舊不敢有半分鬆懈。
不出所料,黑影消散的瞬間,二人便注意到供桌下蜷縮著一道身影。海寶兒快步上前將人扶起,竟是一名幸存的小黃門。那小黃門渾身顫抖,眼神滿是驚恐:“大人,救救我……那些怪物……是從麟趾殿跑出來的……”
從這小黃門神誌昏沉、語焉不詳的述說中,海寶兒總算拚湊出事情的完整始末——三日前毒霧之禍爆發後,麟趾殿便遭封禁。事起當夜,值守黃門忽聞殿內傳出異響,恪守職責之下,他們啟門入內查探,卻見殿中驟然湧出大批吸血狐蝠與怪異禽鳥。那些魔物逢人便噬,黃門與侍女雖拚死抵抗,終因勢單力薄難敵眾邪,多數人慘死於爪牙之下,唯餘這小黃門僥幸逃脫,才將殿內慘狀稟報到武皇陛下駕前。
那以後,武皇遂命太史署司馬鏡、太醫署徐寔與飛羽騎協同查案,怎料一番追查下來仍毫無頭緒,竟無所獲。武皇怒不可遏,這才派人遠赴竟陵郡,請海寶兒前來主持大局。
“麟趾殿……”海寶兒低聲沉吟,腦中突然閃過此前在殿內發現的“武”字咒文。他當即轉身對唐大說:“立刻返回麟趾殿,我要重新查驗那些咒文。”
當鎏金銅漏指向午時三刻,烈日高懸中天,本該朗照四方的熾烈陽光,在觸及麟趾殿飛簷的瞬間竟被莫名吞噬。殿內彌漫著青灰色的戾氣,在蟠龍柱上扭曲盤桓,使得殿中比子夜還要深邃幽暗。
海寶兒執起嵌著夜明珠的鎏金燭台,搖曳的燭火將他的身影投射在廊柱上,與那些詭譎的咒文疊成重重幻影。隨著燭火明滅,原本分散的“武”字咒文突然泛起血光,在青石表麵緩緩蠕動。金箔剝落處滲出暗紅汁液,在火光中逐漸凝結成“邵陵遺孤,複仇告天”八個古篆。那些字跡邊緣翻卷如血肉,每個字都似有呼吸般微微起伏,驚得海寶兒後退半步,袖中玉玨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邵陵遺孤……”海寶兒喃喃自語,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燭台棱角。他雖暫未勘破這“邵陵遺孤”的真實身份,卻深諳武氏王朝那段腥風血雨的秘辛——四十三年前的宮廷劇變,至今仍是皇室不願觸碰的禁忌。當年,邵陵王武荊翦與先皇武荊諭為爭儲位展開驚心動魄的較量,最終武荊翦因一步之差,在距龍椅僅一步之遙處折戟沉沙,徹底敗落。
曆來成者登極,敗者殞命。此後,邵陵一族遭逢滅門之災,無論老弱婦孺皆未能逃過屠刀,那等慘烈景象,讓整座宮廷都被血色籠罩,哀嚎之聲不絕於耳。
“難道那遮蔽宮闕的千日緋毒霧、靜囿中肆虐的吸血狐蝠,皆是這邵陵遺孤精心策劃的複仇序曲?”海寶兒心中疑竇叢生,可轉念一想又覺不通——如今武皇朝綱整肅,乾綱獨斷,四海承平之勢已成。值此乾坤已定、玉宇澄清之際,邵陵遺孤為何要悍然發難?要知在這般鐵板一塊的朝局中逆勢而動,無異於以卵擊石、蚍蜉撼樹。
他望著咒文表麵逐漸幹涸的血痕,眉頭越鎖越緊,隻覺這迷霧深處,藏著遠比想象更複雜的陰謀。
就在此時,禦書房方向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鍾聲。唐大麵色驟變:“少傅大人,是緊急召集令!宮裏怕是又出大事了……”
海寶兒握緊拳頭,目光堅定:“走!快去看看!”話音落,二人快步朝著禦書房奔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宮道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