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7章 幽園夜語深 爺孫剖心言
字數:6965 加入書籤
林間竹影婆娑,篩落的碎月與石案上搖曳的昏黃燈暈交織,映得老把頭的身影愈發清臒。他枯瘦的手掌微闔,正緩緩摩挲著一柄泛著古意的青銅藥鋤——鋤身覆著斑駁鏽跡,那是半生風雨鐫刻的印記,而刃口卻依舊鋒芒畢露,既是伴他踏遍千山采藥濟世的生死舊友,亦是見證無數江湖風波與人間離合的忠篤信物。
“爺爺。”一聲清越如玉石相擊的呼喚自竹影間傳來,海寶兒斂衽緩坐,素色衣袂鋪展於石凳上。他抬手輕拂石麵凝結的夜露,指尖微涼,將一路奔波的風霜塵屑、朝堂博弈的機鋒暗湧,都悄然揉碎在這聲滿含孺慕的親昵喚語之中。
青銅藥鋤在掌心驀地一頓,老把頭緩緩抬首,渾濁的老眸中尚凝著未散的悲戚,那是曆經世事滄桑沉澱的憂思。
然而,當目光觸及少年挺拔如鬆的身影,那雙飽經歲月刻痕的眼瞳忽然泛起暖煦微光,寒夜孤燈驟然點亮,醇厚的慈愛順著眼角溝壑般的皺紋緩緩流淌,浸潤了周遭的靜謐:“來,陪爺爺說幾句話。”
竹影隨風搖曳,葉隙間掠過的晚風裹挾著草木清香,簌簌作響、低吟淺唱。石案上的昏黃燈火,將二人的身影在青石地麵上拉得忽長忽短,交織成一幅既帶著幾分迷離、又飽含祖孫溫情的剪影。
老把頭將青銅藥鋤輕擱於石案邊緣,粗糙的手掌在衣襟上匆匆蹭過。隨即抬眼望向海寶兒,眸中滿是掩不住的關切與憂色:“寶兒,京城驟然戒嚴,宮牆之內更是戒備森然,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究竟發生了何等變故?莫要對爺爺隱瞞,爺爺雖隱於這方寸後園,不問世事,卻也能察覺天地間流轉的異樣氣息,定是出了足以震動朝野的天大之事。”他稍作停頓,“還有你此番聸耳國之行,路途迢遙,萬裏煙波,其間定是險象環生,可有什麽異於尋常的見聞,或是藏在心底的思慮?盡數說來,與爺爺一同參詳。”
問的很多,但總結起來就九個字:宮闈戒嚴與聸耳見聞。
海寶兒微微頷首,沉吟片刻後方才緩緩開口,聲音裏帶著幾分曆經世事的沉穩:“爺爺,京城此番戒嚴,皆因近日麟趾殿爆發的‘緋霧弑宮’一案——宮內近侍離奇殞命,現場彌漫詭異緋色迷霧,至今未能擒獲真凶。武皇此舉,看似是為加強宮禁防備,實則意在引幕後黑手自投羅網,揭開這樁懸案背後的隱秘。”
談及聸耳國之行,海寶兒神色微斂,眸光掠過眼前搖曳的竹影,似在回憶此行的種種波折:“若論結果,此行尚算順遂。聸耳國內部原本派係林立,儲位之爭波折不斷,好在經過一番周旋,大世子兮聽已成功穩固儲君之位,朝中反對勢力亦被逐一肅清。隻是聸耳國主兮昂他……”
喉間似有歎息凝滯,半晌才艱難地續道:“他身染沉屙多年,早年為朝政操勞過度,傷及根本,縱是我耗盡心力施針用藥,尋遍珍稀藥材,亦難回天。如今已是油盡燈枯,沉屙入膏肓,依脈象推演,命數僅剩三載光陰。”
老把頭聞言,眉頭驟然緊蹙,像極了被雨水衝刷過的溝壑:“聸耳國主為護佑家國百姓,半生殫精竭慮,夙興夜寐,未有片刻懈怠。早年親率將士平定邊疆叛亂,拓土開疆,而後又力排眾議推行新政,輕徭薄賦,勸農興商,才讓聸耳國國力日漸鼎盛,百姓安居樂業。可如今,卻落得這般藥石無醫的境地,實在令人扼腕。”
他枯瘦的手指輕輕叩擊石案,發出沉悶的聲響,聲音裏滿是歲月沉澱的悵惘——
上位者縱有經天緯地之才,運籌帷幄之智,亦難敵歲月無情催迫,更難抵病痛纏身之苦。
這世間的興衰榮辱,王朝更迭,皆如鏡花水月,轉瞬即逝,最終受苦的,終究是那些手無寸鐵的黎民百姓,不知他們還要在亂世之中,曆經多少顛沛流離與動蕩波折……
最後一聲悠長歎息消散在夜色中,他抬眼望向漫天星鬥,喃喃低語:“這天下,何時才能真正迎來海晏河清,讓百姓免受戰亂與疾苦之苦啊。”
海寶兒望著老把頭布滿疲憊的麵容,那雙往日裏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卻盛滿了對世事的憂慮,心中不由得一痛,連忙說道:“爺爺,您莫要過度憂思,傷了心神。讓孫兒為您把把脈,看看您此前與人交手所受的傷勢,如今恢複得如何了。”說罷,便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搭在老把頭腕間的皮膚上。
指尖觸及那粗糙卻溫暖的皮膚,海寶兒心中湧起複雜難明的情愫——這位老人,在他年幼時雖未為他遮風擋雨、護他周全,但卻在機緣巧合下教他武學,授他為人處世之道。如今竟也已不複當年的強健,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跡。
他閉目凝神,屏氣細探脈象流轉,片刻後緩緩睜眼,眼中閃過一絲疑雲與凝重:“爺爺,您的傷勢恢複得比我預想中要慢上許多。按常理,以您的武學修為與我調配的丹藥,此刻應已無大礙,可脈象之中,卻似有一股若有若無的陰寒氣勁,盤踞在經脈之間,阻礙著氣血的正常運行,這絕非尋常傷勢所致。”
老把頭抬手輕擺動,示意無需擔心。可真實的情況,卻不容樂觀!
海寶兒稍作沉吟,目光愈發凝重,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開口道:“還有一事,孫兒近日始終縈繞心頭,百思不得其解——當今天下,公認的頂尖強者何天承、景侯、高長躬三人,皆已觸及武學十境之期,達到了世人難以企及的高度。隻是,十境之上是否另有天地?他們三人,又能否突破現有桎梏,臻至傳說中的地愆境,甚至更為玄奧的天愆境?”
老把頭聞言,眼神驟然一凜,原本平和的氣息瞬間帶上幾分鋒銳:“爺爺這點傷勢,不足掛齒,你不必如此憂心。隻是你為何會突然關注這等境界之事?要知道,這武學十境,不僅是修為深淺的巔峰標尺,更是處世心境、對天地大道感悟的超脫境界……”
自古以來,能觸及十境門檻者已是鳳毛麟角,真正能完全勘透十境奧義之人,更是寥寥無幾。傳說中,十境大能者已擁有移山填海、呼風喚雨、改天換地之能,早已超脫世俗凡俗的羈絆,完全可以等同於謫仙臨凡。
更何況那隻存在於古籍記載中的地愆、天愆之境?那已近乎於神話傳說,非人力所能窺探。
海寶兒牙關微緊,壓抑著內心的激蕩,“爺爺,孫兒並非無端揣測。近日追查雷家滅門舊案,發現諸多蛛絲馬跡皆指向異常。我懷疑,當年雷家滿門遇害,或許與那些頂尖大能者的‘天資奪舍’之術有關。若真有人為了強行提升自身壽元,突破現有境界的瓶頸,不惜以異術奪取他人先天稟賦與修煉根基,這並非沒有可能。”
老把頭聽罷,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蒼老的麵容上看不出情緒,唯有眼底偶爾閃過的精光,昭示著他內心的波瀾,聲音裏還帶著幾分悠遠的追憶:“寶兒,你需知曉,真正的修行之道,本是參透陰陽變化、順應天道規律的造化之途,講究的是循序漸進,天人合一。像何天承這等已超凡入聖的頂尖人物,早已對天地大道有深刻感悟,豈會輕易悖逆天理倫常,行那等傷天害理之事?你且靜下心來,聽爺爺為你說幾段舊聞——”
上古“巢父遺牧”,懷經天緯地之才、藏丘壑萬千之智,本可振臂定中原、成就帝業,卻視榮華如敝履,隱於山野牧羊,隻求自在無拘。
“三代宗師”許道開,文能著策安邦,武能揮戈靖狼煙,才冠天下,卻效村夫洗耳穎水,遁入深山,不問世事,專求大道至簡。
“山中宰相”陶貞白,曾居廟堂掌權柄、輔君立不世功,然功成名就之日,毅然掛冠棄榮華,隱入雲深山林,潛心求索生命本源。
更有後世東萊散人,一經步入“散人洞”,便徹底銷聲匿跡,隻將一段佳話傳說,留予世間流傳。
上列幾位先賢,兼具經天緯地的智略與震古爍今的武學修為,堪稱曠世奇才。其名其事,海寶兒早已知之甚稔,爛熟於心。
堪堪說完,可老把頭卻話鋒一轉,“這些真正勘破天機、洞悉大道的大能之士,他們畢生所求,從來不是世俗的功名利祿、權勢地位,而是內心的澄澈如鏡,是與天地同壽、與自然共生的超脫之境。他們又怎會為了一己私欲,為了那虛無縹緲的境界提升,行那觸犯天條、招致天譴的邪祟之事?”
自己的猜測被否定了!
海寶兒眉頭緊蹙,似在消化老把頭的這番話語:“可爺爺,您追查雷家舊案多年,耗盡心力,卻始終毫無頭緒,未能找到真正的凶手。若此事並非那些大能者所為,又有何人擁有如此通天手段,能夠左右皇室動向,威懾整個江湖,眼睜睜看著雷家滿門百餘口人慘遭屠戮,卻無一人敢出麵幹預?更何況,細數雷家血脈,在我之前出生的族人,或是幼年夭折,或是遭遇離奇意外,最終能平安熬至成年的,不過寥寥數人……”
新生血脈如此凋零,絕非偶然,這本身就疑點重重,令人不得不懷疑背後有能人操控!
老把頭並未直接回應他的詰問,隻是伸出枯瘦的手掌,輕輕拍了拍海寶兒的肩頭,語氣帶著幾分勸慰與提點:“寶兒,世間諸事,往往盤根錯節,錯綜複雜,表象之下往往隱藏著不為人知的隱情,切不可僅憑一時所見所聞,便輕易下定結論。或許,雷家滅門一案的背後,還藏著更深的陰謀與糾葛,並非我們如今所能窺探。但你能憑借零碎線索查到這般地步,已屬難能可貴,遠超同齡人。爺爺不攔你繼續追查,但務必記住,行事需小心謹慎,步步為營,切不可因急於求成而貿然行事,暴露自身,反倒打草驚蛇,陷入險境。”
海寶兒緩緩點頭,將這番話深深記在心底,“孫兒明白爺爺的苦心,定當謹記教誨。爺爺,您也要保重身體,莫要為舊案過度操勞。孫兒堅信,有生之年,我們祖孫二人定能攜手揭開所有謎團,讓雷家舊案的真相水落石出,告慰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
聽罷,老把頭的眼神驟然變得堅定而決絕,像是做出了某種重大的抉擇,他凝視著海寶兒,一字一句緩緩說道:“寶兒,爺爺要離開一段時日,去辦一件關乎過往與未來的大事。”
海寶兒心頭驟然一震,臉上滿是驚愕與擔憂,急忙追問:“爺爺,您要去做什麽?為何要突然離開?如今京城局勢紛亂,各方勢力暗流湧動,況您身上還有舊傷未愈,若就此離去,孫兒怎能放心得下?”
老把頭臉上露出一抹溫和的笑意,“寶兒,有些事情,關乎太多人的命運,也關乎雷家舊案的最終答案,爺爺必須親自去做,旁人無法替代。你放心,爺爺行走江湖數十載,自有分寸與應對之策,不會讓自己陷入險境。你隻需留在京城,小心應對各方勢力的試探與算計,守護好自己,待爺爺歸來之日,或許所有的謎團都會迎刃而解,真相也將徹底大白於天下。”
“但……”
海寶兒還想再說些什麽,試圖勸阻,卻見老把頭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莫要多問,此事牽連甚廣,其中關節非你此刻所能掌控,知曉過多反而對你不利。你隻需牢牢記住,無論將來遭遇何等變故,身處何種困境,都要堅守本心,守住心中的道義與底線,莫要被世俗的繁華表象、權力的誘惑紛爭迷失了方向。還有……那個武家丫頭,武皇的嫡長女武承零,爺爺瞧著性子直率,心地純良,與你亦是意氣相投,你可得好好把握這份緣分,不必被上一輩的恩怨糾葛所束縛,徒增遺憾。”
海寶兒望著老把頭眼中那不容置喙的堅定,知曉自己已無法勸阻,心中滿是不舍與擔憂,卻也隻能重重點頭:“爺爺,孫兒記住了。您務必多加小心,孫兒盼您早日平安折返。”
老把頭緩緩起身,伸出手掌,輕輕撫摸著海寶兒的頭頂,帶著長輩對晚輩的疼愛與期許:“好孩子,長大了,也懂事了。照顧好自己,便是對爺爺最好的慰藉。”說罷,他不再多言,轉身邁步,朝著竹林深處走去。
佝僂的背影在夜色的籠罩下顯得格外孤寂,卻又透著一股義無反顧、一往無前的決然,漸漸融入濃密的竹影之中。
海寶兒佇立在原地,久久凝視著老把頭離去的方向,目光追隨著那道身影,直至其徹底消失在沉沉黑暗與婆娑竹影交織的盡頭,才緩緩收回目光。
更漏滴答,夜色漸深,靜謐的庭院中隻剩下風吹竹葉的簌簌聲。海寶兒心中五味雜陳,既有與至親分別的不舍,更有對前路未知的迷茫與擔憂,沉甸甸的情緒壓在心頭,難以釋懷。
隨後回到房中,斜倚在雕花拔步床的床沿,素白寢衣半敞著,烏黑的發冠鬆落於檀木枕畔,發絲微散,添了幾分落寞。
“巢父山野遺牧”“許道開洗耳穎水”“陶貞白掛冠神武”,這些青史留名的大能隱士所秉持的處世之道與修行箴言,猶在耳畔回響,勸人放下執念,順應天道;可浮青閣密室中,那些記載著何天承、景侯、高長躬三人修為與事跡的古籍殘卷,又分明昭示著超凡強者真實存在於世間,他們的力量足以攪動風雲,改變乾坤。
若老把頭所言非虛,那些超然物外的大能當真如閑雲野鶴,淡泊名利,恪守天道,那雷家滿門百餘口人,又為何會在某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一夜之間化作枯骨,死狀淒慘,無人敢究其責?
這世間,當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海寶兒猛地坐起身,錦被順著他的腰間滑落,露出線條分明的脊背。他赤足踩上冰涼的青磚,寒氣順著腳底蔓延至全身,卻未能讓他混沌的思緒清醒半分。他踱步至書案前,抓起案上狼毫,飽蘸濃黑的鬆煙墨,揮毫潑墨間,宣紙上倏然落下蒼勁狂放的狂草:“若真有十境強者隱於世間,其手段當如春冰解凍,於無聲無息間便可傾覆山河,屠戮眾生如碾螻蟻。雷家之劫,莫不是……”
寫到此處,筆尖驟然戛然而止,一滴濃墨自筆尖墜落,在宣紙上緩緩暈開,像一灘早已幹涸卻依舊觸目驚心的血跡,在昏黃燈火下散發著壓抑的氣息。
窗外忽有夜梟發出一聲淒厲長啼,劃破了深夜的靜謐,驚得海寶兒渾身一顫,手中狼毫險些落地。他抬眼望向窗外深邃的夜空,穿透層層黑暗,看見老把頭佝僂的背影正行走在未知的險途中。而自己,又該如何在這暗流洶湧、危機四伏的世間,憑借一己之力,撕開重重迷霧,觸碰到那被層層掩蓋、被歲月掩埋的最終答案?
無數疑問盤旋在心頭,卻無人能為他解答,唯有夜色,依舊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