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生病

字數:7825   加入書籤

A+A-


    一
    夏天的江城,像個大火爐,路上的一切都要被烤化了似的。誌平出門的時間段也調整過,大多數時候都窩在共青城的小鎮上。小鎮原來隻有一個軍墾農場,後來陸陸續續進駐一批國有企業,從一開始的東北工業基地轉移到內陸,到後來三線建設期時期的整體搬遷。
    所以小鎮上的人口都來自祖國各地了,誌平走在街上的時候,常常聽到高亢的東北話,再看到沿街門麵的酸菜水餃店和賣血腸的店,便有種恍若身在東北小鎮的感覺。
    不出差的時候,誌平早早就出來了。他現在不願意呆在公分司,隻要做完賬務,他要麽去南昌,要麽去九江,或者花兩塊錢坐公交來到鎮上躲在那裏看一天書,也不願看到馬廠長。
    誌平瞧不起沒能力的馬國興,他認為老馬隻會呆在廠裏避暑,從不趁著夏秋捕魚季節去看看市場的反饋。春種秋收,夏天的管理跟進依然需要大力跑市場。馬國興不,他隻會每月回一趟總公司,匯報一下分公司的業績,再請示一下總公司接下來的事務。
    這裏的人事若是有調整變動,他也會左一次右一次的請示。老馬說他現在是早請示中對照晚匯報了,這樣就不會有差錯。如此一來,他的早中晚都有事可做,何必自己動腦子呢?隻要聽上麵安排就好了。
    誌平覺得馬國興真是上個世紀的人了,那個瘋狂的十年印記是深深地烙在馬國興的心裏了,多年後他自發地模仿著那個動亂歲月的處事方法呢。
    誌平跑了東南三省的城市業務,後期的跟進一直沒法進行。他跟劉經理匯報的那些市場動態,劉經理並沒有實際行動,隻是說要回去跟老板匯報這邊的情況,但他回安徽兩天卻是跟新婚的妻子團圓了。他來分公司後也隻說邊觀察邊等待市場反饋,就再沒有下文了。誌平心裏不滿地想:市場反饋有沒有標準可循?心裏充滿憋屈和不甘。
    誌平還聽說馬國興在辦公室裏接到湖南來找誌平的電話,就一臉鄙視地直接掛掉,他從內心就沒認可誌平的這趟出差。他固執的認為,誌平隻是出門遊蕩了一圈,看了江南三大名樓,回來能報銷就不錯了。
    誌平固然瞧不起馬國興,覺得他除了簽字報銷外,其餘的事物有沒有這頭老馬也無所謂。誌平隻求自律,努力做好工作。
    至於劉新兵經理,誌平無法繞開。劉經理在出差前是非常熱心的,甚至鼓勵他努力跑市場,哪怕貨賣到日本也可以,可是現在誌平跑了一圈,後續再申請跑,劉經理就含糊其辭。他倒是熱衷於把薑姚買手機的事情擴大化,說薑姚目中無人,超標買了手機並且收集了證人證明,這些都讓誌平鄙視。劉經理原來就不是個熱血青年,而是城府極深的小人。他擴大對薑姚的“手機事件”,也不知他從哪裏聽說薑姚可能要提幹了,就立馬擴大以前的所有矛盾,為自己成為九江公司負責人清除障礙。
    誌平深感遺憾,他很心疼花了那麽多時間和金錢一家一家地跑,卻是如此結局,如果能想到是這個結果,他根本邁不出那條腿呢。
    漁需市場,除了漁網,還有釣魚的各種器具裝備,也算是個體育大項目。公司隻做傳統的漁網,卻忽視了利潤空間更大的釣魚運動行業。薑姚這段時間跑贛南,粵北,對這些信息很感興趣,也是對漁網行業積極探索,說不定就是個遠大的前程。然而,劉新兵為了一己私欲,對薑姚各種汙蔑。
    誌平忽然覺得有種寸步難行的悲憤情緒,到了出差的時候,他要麽跟著老黃後麵跑瑞昌那幾家熟悉的客戶,要麽一個人去南昌大學聽課,他實在不願意看到九江分公司的那些小人。
    二
    又是新的一周開始了,業務員們紛紛出門,但誌平感到渾身乏力,早上起來就很餓了。嘴裏有股爛蘋果的味道,他懷疑是沒刷牙,然後匆匆的吃了早飯,感覺舒服多了。但持續的便秘又讓他很難受,便決定今天不出門,去大隊裏的門診看一下醫生。
    大隊部的門診,隻有兩個人輪流值班,一個全科醫生和一個護士。誌平去的時候見到一個老中醫,頭發卷曲雜亂,像是晚上晚起沒來得及梳頭,鼻梁上的老花鏡滑下來,目光越過眼鏡框上麵,卻很有精神的盯著滿臉倦怠的誌平。
    “胳膊伸過來。”老中醫地址評說。
    誌平把袖子輕輕一擼,說這幾天渾身沒勁,大便難解。老頭一邊把脈,一邊點點頭,半天才說睡眠不好,肝火旺,腎不主水,氣血陰虛。
    誌平並不懂,隻說經常感到口渴。老中醫說,暑天陽盛而陰虛,需要調整身體的陰陽,便開了一大堆涼血清熱的藥,交代回去,早上熬一鍋,用熱水瓶裝起來喝一天,晚上能安心睡覺就好。老醫生又說問題不大,馬上秋天到了,季節交替人也要通過生病喝藥,來調整身體,適應下一個季節到來呢。
    誌平對這聞所未聞的說法頗感新奇,又萬分佩服地拎著一包中藥回到樓上,立馬洗淨,找了個砂鍋開始熬藥。黃主任女兒走過時捏著鼻子一臉嫌棄,誌平看她走過,心裏陡然泛起厭惡之情。一年前,她從安徽轉學過來時,尚且是個高中新生,現在個頭又長高了,比她媽還高。隻是誌平心裏想到自私的父母培養出來的人都很冷漠。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誌平喝了第一頓中藥茶湯,安心躺在床上休息,臨近中午時才酣然睡去,直到下午才被一泡尿脹醒。他起床下樓就覺得輕鬆多了,接下來幾天都在熬中藥。
    他喝藥的第一天感覺除了小便多一些,其他都很舒服,可是到了第三天又覺得乏力難受。車間裏的小陳阿姨過來告訴他說,大隊門診的醫生都是從鄉下小醫院過來的,她們單位裏的人除了傷風感冒來,其他都很少來這裏看病了。
    誌平聽了心有戚戚,第二天一早就坐車到了省城,他要找一家像樣的醫院好好檢查一下呢。
    八月的天氣,城市裏熱浪滾滾,上午的陽光已經毒辣的晃眼,路上的出租車開著空調來回跑,蹬三輪車的都躲在立交橋下打瞌睡。
    誌平穿過老福山高架往市二醫院走去,從九江來的時候,工人們告訴他,南昌二院原來是軍區醫院轉來的,有些專科比“一院”的醫生技術還好。
    誌平隻輕鬆想到自己也沒什麽毛病,隻是先過來檢查一下,隨便哪個醫院都可以,不過他下車就看到“二院”樓頂高高的標識,就往那邊走去了。
    誌平走進門診的時候,雖然是夏天,門診排隊的人也很多,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焦急和緊鎖眉頭的沉重。
    誌平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他第一次感覺到前麵排隊的人是在替他擋了什麽邪祟的東西,等他看到前麵的隊伍一個個的都走光了,便感到莫名的一陣害怕。
    等到誌平時,他拿著病曆本和掛號單,進了內分泌科,也是一個老醫生,他潔白的大褂上麵卻是“二院”的標徽。
    醫生先問了他的狀況。誌平說睡不好覺,口幹舌燥,小便也多。醫生敏感的盯了他一眼,讓他張開嘴巴,然後就低下頭來開化驗單,他又抬頭問誌平是不是空腹。誌平點點頭,醫生就飛快的寫了一大串化驗項目,告訴誌平先去抽血,中午一點後拿化驗報告,如果身上感覺不舒服,就呆在醫院,不要亂跑,中午少量飲食,清淡為主。
    看著醫生交代的也很平常,不像大毛病,誌平就抽血化驗去了。抽完血誌平用藥棉按了半天針眼,可是動一下還是止不住的流血。他沒在意,中午誌平在醫院後門的小巷裏吃了一份素水餃,他好久沒吃水餃了,這幾個根本不夠。
    但他想到醫生交代少吃一點的時候神情有些凝重,他便隻好放下碗筷。
    誌平回到醫院,看到牆上醫院的曆史。它的前身是1927年南昌起義後,去了井岡山的一支戰地醫院。後來長征到達延安,抗戰爆發後,歸屬於白求恩醫院。直到解放後,才又回到廬山,一直隸屬於部隊醫院。80年代整體遷到南昌,成為南昌第二人民醫院,醫院一直秉承白求恩精神,醫術高明,在當地有良好的聲譽,影響深遠。
    誌平此時的心情有些複雜,他既慶幸“二院”的醫術高明,又害怕自己會生一場大病,特別是那個老醫生凝重的神情,簡直是他頭頂上一塊烏雲,怎麽也躲不掉。
    還沒到一點鍾,誌平就在等化驗單了,沒一會見護士拿了一疊紙,按著順序排在窗口。誌平找到自己的那張化驗報告單,他看了看,也不完全懂,有的指標高,有的指標低,對比參考值也覺得問題不大。
    誌平就拿過去結交給老醫生看,他前麵還有個中年女人在嘮嘮叨叨的問,誌平便著急的把單子遞過去。醫生隻看了一眼,就交代了中年婦女兩句讓她走了。
    醫生又仔細地看了一遍誌平的化驗單,用盡量平和的口氣說:“小夥子,你空腹血糖值已經是糖尿病的標準了,但確診需要住院查看其他幾個項目。從目前的化驗結果來看,已經是一型糖尿病了,隻是血糖的波動跟很多因素有關,比如飲食,運動,情緒,代謝,為慎重起見,建議你住院,畢竟一旦確診,極有可能就要終身服藥,所以你盡快跟家人把情況講清楚,安排住院。”
    誌平一聽糖尿病就愣住了,他甚至沒聽清楚醫生在說什麽,但後麵那句終身服藥的話,像是一個晴天霹靂一下子把他打懵了。腦子裏隻有一個可怕的念頭,終身服藥,他忽然覺得這醫院的醫生毫無技術,盡在瞎扯淡。
    誌平拿著化驗單就快步走開,第一個強烈的想法就是去更大的醫院確診,他不相信眼前的南昌市“二院”,他要到省立第一人民醫院去。
    在等公交車去省立醫院的時候,誌平異常煩躁,看到馬路對麵的新華書店,又決定不去醫院了,因為空腹才能化驗,而他都吃過午飯了。他要先去書店買本關於糖尿病的書,來了解一下這到底怎麽回事?
    誌平拖著沉重的步伐進了新華書店,一排排高過人頭的書架,他耐心的找到醫學那排書,然後又找了糖尿病的書籍。他看了一本中醫藥大學出的關於糖尿病的介紹,相當專業,理解起來很困難,但他仔細看過後也隱隱擔憂自己真是那些症狀了,甚至都非常貼切。誌平又找了一本金盾出版社很通俗的科普書籍,裏麵詳細說了糖尿病臨床診斷標準,胰島素的作用,持續高血糖的破壞影響,其中說到凝血很慢,誌平想到早上抽血後摁住半天一動就流血的針眼,便很絕望自己是逃不掉糖尿病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書裏還說到一型糖尿病是年輕人占比高於中老年人的一種常見病症,傳播這些知識的意義在於了解糖尿病,認識到控製血糖和正常人一樣的意義,這種病在於養,而不在於治。
    誌平買下這本小冊子,同時也認同“二院”的診斷了,這種病,本來就是很容易確診的,抽血化驗c肽值就可以了。如果再測糖化蛋白就可以看出最近一個月糖化蛋白質的指標,進而判斷病情了。
    誌平覺得不需要再去省立醫院了,這又不是治療設備達不到檢測標準,去省立醫院沒有意義。
    誌平茫然無措,坐上一輛開往郊區的公交,車子過了八一大橋,過了洪都大市場,外麵是大片的農田。很久沒下雨的暑熱天,山坡田邊的灌木和割下來的野草被農民堆放在一起點燃,暮色的天空,灰蒙蒙的陰沉,田野裏的那塊火苗像是抖動的一塊紅布,那是誌平陰沉至極的心裏還殘留的一線希望在風中舞動吧?
    車到終點,師傅問了誌平下不下車?誌平搖了搖頭,師傅又掉頭回去。
    公交車頭一路朝著華燈初上,五顏六色的都市開區。到二院時,天已完全黑透了,誌平心灰意冷的下了車,往二院大門走去。
    誌平交了住院費,去護士站辦理住院手續,那個嬌小的護士帶他去了住院部,告訴誌平醫生的辦公室,又帶她去了病房。等做完這一切,護士奇怪的問:“就你一個人?”“嗯。”誌平應了聲。
    “你老婆呢?”
    護士覺得糖尿病的人都是歲數很大了,便以為眼前黑瘦的誌平也結婚了。
    “還沒結婚呢。”誌平聲音小的像蚊子,護士愣了一下,也明白了。她歎息地說那以後麻煩會很多,隻有慢慢適應了。
    護士的話,讓誌平心頭的烏雲下起了滂沱大雨,結結實實的打在誌平身上,雨花四濺。
    三
    誌平躺下來後就開始掛水了,他問護士是什麽水,護士看著說補充能量的,還有降血糖的,誌平任由護士紮針。他靠在床頭想到,從此以後離不開藥了,便難過的流下眼淚。護士還以為針紮把他疼了,慌忙扒過來看看,發現一切正常,靜脈點滴均勻,便輕聲告訴誌平,如果覺得難受,按床頭呼叫鈴,然後疑惑的走開。
    誌平躺在有著光榮曆史和高明醫術的南昌市二院住院部一樓的病床上,沒有人知道他今天一整天心裏波濤洶湧的過程,希望,不甘,絕望,認命,又希望到絕望的反複過程。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下起了瓢潑大雨。這個暑熱的夏天,誌平記不清多久沒下雨了,他看到窗外花壇裏的芭蕉樹被風刮得東倒西歪,雨點打在窗戶上,沙沙聲響成一片。
    誌平深深地歎了口氣,他想到兩年前自己意氣風發的告別王歡,來分公司大展宏圖。然而,九江小公司的一切尚且處在“井岡山”階段,條件艱苦,人事卻並不簡單。後來,跟王歡的聯係漸少至無的過程,也是他情路煎熬的過程,再後來就徹底分手了。
    誌平在不斷調整自己努力接受的日子中,才把王歡的事擱在一邊。今年自己跑東南三省的市場時,也是深思熟慮過後,想打開中南的市場,他單槍匹馬的付出,結果卻是那麽的不堪。
    現在的結局像是對誌平所有的努力做了最終的否定判決。他從總公司財務辭職,就注定後來是一連串的錯誤,誌平想到這裏,心裏越發難受,翻江倒海,猶如風雨中那株東倒西歪的芭蕉樹。
    暴風雨越發猛烈了,透過住院部雪亮的燈光,可以看到被風雨吹打的芭蕉,起了一陣雨霧,那些暴風驟雨也如同誌平的淚水一樣抵擋他曾經不堪的過往吧?
    雨停下來的時候,第一瓶藥水也掉完了。誌平的心情平靜許多,他沒有按鈴,自己坐起來直接把瓶塞上的管子換好,又靜靜的躺下來。他決定等會吊完水睡之前給馬國興打個電話,馬廠長房間跟樓上的辦公室最近,別人都睡了,肯定是他來接電話。
    十點鍾的時候,誌平調完全部的藥水,他去樓下給九江分公司打電話,剛打通,那邊很快就接了,果然是馬國興熟悉的聲音,問:“哪位?”
    誌平忽然就不知怎麽說了。他覺得馬國興聽到這個消息後,心裏會不會特別開心呢?嘲笑他當初為什麽那麽狂傲,看不起人,現在吃苦頭了吧?
    馬國興聽到對方遲遲不說話,便猜到是張誌平了,於是問:“張會計嗎?”
    “嗯。”誌平像是個刺蝟,稍稍露出頭來。
    “怎麽到現在才打電話?我們一直在等你消息呢?”
    誌平心裏一陣溫暖的感覺,差點落淚。原來馬國興一直也不放心,他坐在辦公室等電話呢,誌平心裏的那陣感動後,他也就沒那麽消沉了。
    誌平平複心情後,輕描淡寫地說了自己病情,交代了最重要的事情是帶2000塊錢把住院費續上,那邊嗯嗯兩聲說:“明天過去看他。”
    誌平掛了電話,精神好了很多,壓抑了一天的心情,此時舒緩過來。他忍不住走出住院部,又走到醫院門外的馬路上。大雨過後的夜晚,空氣濕潤,霓虹燈下的行人被拉出長長的影子,鋪在濕漉漉的路麵,城市的夜晚,到處是長長短短的人影和高高低低的欲望。
    很久誌平才回到病房,像是登入空門的行者,安然睡下。
    喜歡青春甜的要命請大家收藏:()青春甜的要命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