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躲在城西的門窗車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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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誌平回到總公司一周後,被安排到環湖地產公司下的一個門窗車間上班,代替請了三個月產假的統計員小孫。誌平那天早上被送來時才發覺,原來車間就在火車貨運站附近的一個老舊廠房裏,前麵一排高大的老式車間,後麵有排瓦房,是員工住宿或食堂。小孫早已將財務報表做好,等著清點交接,挺個大肚子的孫會計,胖的變形。誌平都覺得天涼了,穿著長袖外套,但孫會計卻隻套了個長裙,光著兩條滾圓的大腿在車間裏走來走去,誌平隻覺得自己弱不禁風了。
孫會計忙著交代誌平哪些物品,哪些財物,然後一一清潔完畢。這種帳實交接誌平來來回回去了江西又離開的,不記得交接多少次了。他跟著車間吳主任把物品清理完,簽了字就投入車間工作中了。
吳主任把幾個班組長湊在一起開了個會,主任給大家介紹了張誌平,並歡迎張誌平來門窗車間上班,表揚了張會計帶病工作的精神。
等大家呱嗒呱嗒的鼓掌時,誌平什麽也沒有說。他心裏老想著“帶病工作”四個字,第一次覺得表揚的話聽起來也這麽討厭。
他默默地望向車間裏走來走去的工人,雖然他一個也不認識。
誌平隻覺得矮胖的吳主任像是持著大夾子到處夾人的大螃蟹。雖然主任隻是隻言片語,也沒說的那麽明確,但誌平一句也不提自己的病,他隻想安心工作,有時間就多看書,練氣功,他要改變自己,適應糖尿病的人的正常生活狀態。
他躲在房間宿舍時,關上門就是自己的世界,任何人也打擾不到他了。他想到自己生病後,馬廠長,薑姚去看他,然後父親千裏迢迢趕過來;離開九江時,小陳阿姨為他餞行並鼓勵他往前看;回到家後,雲姐,曉峰哥讓他練氣功的話;母親偷偷的淚水和妹妹強顏歡笑,以及前幾天妹妹在車站說的那番話,都讓誌平心裏波瀾起伏。
他覺得這段時間陪他的人特別多,他有種過春節那般熱鬧似的。但此時他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躲在火車站附近的車間宿舍裏,便頓覺冷落淒涼了。
而他必須要慢慢地接受這漫長而真實的糖尿病了。
誌平像是這裏的過客,他除了統計一下車間的產量和庫存,其他就什麽都不多問,食堂裏幾個人吃飯?大師父叫什麽名?他都不知道。他像一個蜷縮的刺蝟,從不願張開自己,也不管別人的開心與否,他隻是在乎自己內心對生病的身體適應過程。
車間外麵是一個長滿荒草的院子,誌平每天早早起來,站在荒草邊上的一片沙地上練氣功。姐夫寄過來的六字訣,誌平仔細研究每一張圖的一招一式,然後根據文字做一些吸氣吐納的動作和意念。
六字訣誌平早年了解過,現在他盡量準確到位做好動作。他有時竟然頭腦發熱的幻想會不會有一天胰島會水到渠成的分泌胰島素呢?
練六字訣的時候需要陰陽平衡,清晨五點天還沒完全放亮,誌平悄悄的起床,洗把臉便悄悄地來到大院高牆邊上,麵對著東方微微放亮的天空,認認真真地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如此吐故納新三次後,才開始練習噓嗬呼嘶吹吸六字。每個招式都是左右對稱的動作,然後緩緩呼吸,氣沉丹田,直到熱氣行遍全身,每一個字約五分鍾才完,那一套下來就半小時左右了。
有時候天光微亮,食堂師傅一開門看到一個人影在運動,緩緩動作便很驚訝,等看到是小會計時便又悄悄掩上門。誌平隻顧練功,仿佛忘了世間的一切。
誌平完成整套動作後,頓覺神清氣爽,精神飽滿的走進食堂,老師傅才客氣的跟誌平打聲招呼,誌平點點頭拎著一瓶開水回房間去了。
天天如此,誌平一點也不覺得早起的煩惱。
工人下班回去的時候,傍晚太陽還沒落山,餘暉落在大院裏的秋草上,明亮而溫暖,天空藍得像是水洗過一樣幹淨。下班後的大車間安靜的可以聽到秋蟲的唧唧聲,誌平對著西邊的湛藍天空的一角,默默的重複著早晨的動作。他總是讓丹田的氣在胰島位置多停留一會,嫌棄的工人也許能讓胰腺恢恢複吧,隻是他目前還沒有能達到運氣,在周深循環的功能。姐夫告訴他,如果能周身行氣,打通病灶,那就是百病根除了。誌平迫切的希望自己能達到如此的氣功循環境界。
二
誌平上班已經快一個月了,離發病期也有兩個多月。上次誌英妹妹在跟他說的窗口期,他一直記著日期,在發病的三個月之內,一定要徹底的檢查一下各項抗體。
星期五一大清早,誌平起來隻練了兩套,自覺渾身微微冒汗時,便一個人騎著自行車穿過空蕩蕩的西站貨場,順著烏黑的小路一直騎到長江西路再拐過來,就是市第一人民醫院了。
誌平熟門熟路的去了門診,然後找了二樓的內分泌科。一個矮矮的老頭,臉色紅潤,頭發幾乎掉光,碩大的腦門在病人麵前晃來晃去。等到誌平時,他盯著看了看誌平,問怎麽了,誌平便把在南昌醫院看過的檢驗單拿出來。老頭看的很仔細,半天他又抬頭看了看誌平,遺憾的說這已經是確診了,而且是這些指標不是一般醫院都能檢查的,這個醫院至少是三甲吧?南昌二院肯定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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誌平輕聲的說:“是,那我今天來檢查一下胰腺恢複情況,這是有窗口期嗎?我這幾個月一直很注意保護身體。”
老頭仿佛才明白,年輕人是要來檢查一下項目的,可從c肽的數值來看,已經沒有希望恢複了。他對誌平說,不是每一個病人都有窗口期的,臨床實踐中,c肽值低於正常範圍,就不存在窗口了。再說血糖是個動態持續,你要一直保持血糖在4和6之間,吃多少飯,走多少路,心情不好或者悲傷都不能影響到你,血糖值正常c肽才有可能恢複。而且c肽值在最低範圍裏,而你已經是最低之外了,所以幾乎沒有恢複可能。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一定不要相信什麽根治的說法,沒有的,隻有堅持用胰島素才可能穩定血糖,否則一切的其他辦法都是瞎折騰,這是有損身體的。
控製平衡狀態也非常不容易,除了對所有食品和蔬菜,水果,含糖量的精通之外,還要會搭配適量的藥量變化,總之是個非常不容易的事實。
這番話說的誌平心灰意冷,他內心早已知道這個毛病並沒有對症的藥方,隻有接受現實。他看到了醫生說的中肯便問他練氣功好不好呢?
“練氣功當然好的,它也是一項運動嘛,隻要參考配合的呀。”誌平這才明白,氣功並不是功夫,原來是項運動,怪不得每次練完後精神極好,胃口也好,隻是不敢多吃,原來是一項運動。
來找老頭看病的人很多,漸漸排隊了,誌平覺得自己該問的都問清楚了,後麵接下來的人越來越多,誌平慢慢轉身離開這裏。沿著走廊下去時,他聽到後麵兩個婦人在邊走邊說話。
“今天好多人在找朱主任,他是真專家呀。”
“哪個不講朱主任耐心不怕煩,而且醫術高明,他經常去合肥大醫院會診呢。”
誌平這才想起,剛來給他看病的說窗口期的老頭就是大名鼎鼎的朱濟民主任。誌平忽然毫無道理的覺得朱主任水平也沒有傳說中那麽高超,對他的判斷也是不準確吧?
誌平從門診大樓下來時,他還能看到朱主任的號排著長長的隊伍,單單一個內分泌科就有那麽多人在排著隊了。
誌平想到以後再也別來這倒黴的地方了,轉身一看到門診大廳裏救死扶傷幾個毛體字,便又覺得醫院並不是倒黴地方,倒是延長病人生命質量的地方,隻是現在像朱主任這麽好的醫生很少了。
到車間後,誌平的心情又跌落到別人看不出來的境地裏,他隻是默默的做自己該做的事。這幾天夜裏,誌平很容易低血糖,吃過晚飯到睡覺前還在床上看一會書,肚裏就一頓嘰嘰咕咕。誌平感覺到餓了,晚上便吃兩塊餅幹。有時誌平已經睡著了,忽然難受的醒來,心跳蹦蹦的跳,一摸身上一層細汗,這是低血糖好久的症狀,便又爬起來喝一杯牛奶,才蒙頭睡去。可他又睡不著,心裏想著頻繁的低血糖。那隻是晚飯吃少了,還是練氣功的原因。朱主任說過,原來氣功也是要運動,那麽他每天三次的運動也等於消耗能量,所以出現低血糖偏是這個原因,誌平過幾天到醫院測了個空腹就回來,要十點以後才有化驗結果出來。
所以有時候誌平就測尿糖,而所有迪奧,是滯後的測量結果。血糖對高了,直到產生尿液才測出的結果肯定是滯後的。但血糖又沒辦法時時測的那麽精準,隻能估計著真的藥量和食物飲食的多少,二者之間求個平衡罷了。
醫院回來的那天傍晚,工人都走光了,誌平坐在落日滿地的大院裏,今天他不想練功了,心裏一直期盼著種種身體的反應,都被朱主任三言兩語否定了,他沒法反駁朱主任的說法,但自己仔細回憶氣功後,不僅氣色紅潤,經常出現的低血糖是否是胰島功能恢複呢?誌平並固執地認為自己的病在病人身上,因此醫生哪裏知道呢?知道那麽準,不同時間段的身體翻譯,我要自己堅持胰島恢複,那就是恢複了唄,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病也隻有自己最清楚,其他人不過都是經驗之談
可是當誌平冷靜下來後,便覺得自己確實也是幻想的,朱主任不僅是經驗之談,醫院裏的介紹裏說朱主任也是多年的糖尿病患者,如此一來,他是自我感悟了,還有什麽好壞好懷疑的呢?血糖就是高了。
誌平坐在大院裏的石頭凳上,最後一絲天光也暗淡下來了,他發狂地想著那些高血糖的血液會摧殘眼睛,會摧殘腳底,會摧殘到心髒。那些血液像有毒,瘋狂的在身上洶湧,它流過肝腎肺脾胃。最後一抹亮光被黑暗吞沒,極品悲哀的坐在石頭上也快成了一塊石像了。
食堂裏的晚飯,主任早已吃過,躲在房間裏看電視去了。食堂老師傅還坐在餐桌上等誌品,不知過了多久,誌平像是似幽靈一樣走進食堂,自己拿起一個饅頭和半碗熱乎乎的飯,熱乎乎的菜回到房裏上。樓師傅在悄悄的關了門,一個人體會到裏麵的小房間,一切又重歸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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誌平不知道大師父姓,名知道師傅是單身一人,一輩子隻會燒大鍋菜,早年在學校食堂後來全市統一營養餐,他又斷斷續續回到工地食堂,企業食堂。老師傅屬於社會最底層的,他不愛說話,隻是默默地買菜做飯,他沒有上過學,隻會寫幾個歪歪扭扭的字。
在用同音字代替複雜的素菜名。
誌平忍不住教他正確寫法時,他笑笑說“不學了,學不會”便自嘲地說:“再幹兩年不幹了”。誌平不知道張師傅再幹兩年會去哪裏,但他想到自己如果以後娶不到老婆,也學門手藝,年輕時自顧自,老了就去妹妹家吧,她一個人在房間,讓你想到單身的老師傅,想到自己的病軀和未來,歎了一口氣,便怔怔的發呆。他忽然覺得老傅待他是最好的人,不以一種同情的眼光來看他,總是耐心的等他練氣功,有時候誌平坐三輪車去市裏書店回來的晚,羅師傅像是父親一樣,等誌平並告訴他“天冷了,多用熱水泡泡腳”。
想到這裏誌平一整天的憋悶心情就舒展開來。他覺得自己異常的孤獨,糖尿病帶給他的絕望和毀滅性打擊,讓他即便趴在地上,也心有不甘。可他又覺得孤獨的時候多,沒人聽他說一句心裏話,那些努力和掙紮的話。
深秋長長的夜裏,可以聽到遠遠的淮南線上的火車悠長的鳴笛聲,附近的西站,隻有水泥廠拉貨時才會有的一輛大卡車來來回回跑,平時總是一如既往的荒涼衰落。
誌平今晚又看到《南方周末》報道的廣西南丹礦難的報道,那麽多鮮活的生命圍堵在透水的礦井裏人,最後也隻有活活悶在水裏死掉了。很多時候,人的生命脆弱的如河邊的一根蘆葦,看起來葳蕤繁茂,其實裏麵隻是一根空心的杆子,一折就斷。這些悲劇的報道和深沉的思考一樣,讓誌平覺得自己在一條窄窄的小道上艱難行走,他並不孤單,誌平想不管以後的路怎麽苦怎麽難,自己一定要帶著《南方周末》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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