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父親帶來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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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門窗車間的辦公室在一個角落裏,誌平每天早上慢慢地嚼完一個饅頭,就穿過男工們進出的簡易廁所,一拐彎就是車間辦公室所在了。
    那天早上,誌平把原料和半成品清理好後,便開始布置一天生產任務,他看到每個班組的人員也各自忙開,冷軋,拚接,壓條成型機組,都在轟轟隆隆的開工。那一刻,誌平也仿佛忘了糖尿病,自己在大聲的跟著班長說話。
    誌平回到辦公室時,桌上放著那本沒看完的《中醫辯證消渴》,是中醫藥大學出版的,他每天記錄後,覺得中醫對糖尿病的平衡治療恢複胰腺功能是最好的辦法,他把重點段落抄了下來。
    雖然是一本點燃希望的書,但他總是在沿著有光的路上奔跑了不知多少回,還是一頭跑到黑,才又灰心喪氣的回頭。
    他的正常日子就是早晨睜開眼,抓緊時間打一針,然後等半小時吃一口飯,然後才像正常人一樣上班。
    隻是血糖高的時候,上午說話嘴巴會幹,吐沫很少,就想多喝水,接著便是不斷的上廁所。
    對於尿裏麵的含糖量,誌平每次撒尿時都很細心的觀察。他總是對準一個地方,狠狠的衝下去,泛起的泡沫如果很快平息,那就是尿裏沒多少糖分,如果持續的泡沫久久不破,那便是尿糖高了。高尿糖的前兩個小時就血糖就高了。
    誌平有時候甚至都能聞出尿裏有甜味,而尿呈乳白色,那大概率就是血糖超高了,這時候誌平會伸手帶一點自己的尿液舔一下,果然像是可怕的甜漿。
    這些都是誌平細致的感受和觀察的結果,他像一個用盡一切土辦法來治病救人的戰地醫生。他結合自身的感受和糖尿病的特點,也漸漸明白,單純的降糖恢複胰島功能,隻是一廂情願而已。他覺得跟糖尿病和解更重要,因為消滅不了的敵人隻能共存,雖然敵人那麽討厭可惡,但改變不了他,隻能改變自己適應它了。
    二
    這天上午,當誌平在埋頭記錄關於消渴的文章時,耳邊傳來一聲熟悉的聲音,“我找張張誌平哎,小張會計嘛?”
    他一驚,這不是父親嗎?忙起身往門外走,果然看到組長領著瘦小的父親正往裏走,父親穿了一件藍色中山裝,滿頭白發,幹澀的小臉,一雙眼睛憂鬱而無神。
    “爸,你怎麽找來的?”誌平喊了一聲父親,大聲問道。“唉,平子啊。”父親看到誌平就很激動。
    進了辦公室,父親才放下手裏的紅色塑料袋。他慢悠悠地說,來的時候在車站馬路邊上有賣玉米的,我給你買了兩根,吃五穀雜糧好呢。
    隨著父親用幹枯的手抓了兩根玉米棒要給誌平吃,眼裏是滿心的疼愛。那一刻誌平感覺到自己在這荒僻的車間孤軍奮戰,所有的希望和絕望都一個人扛,終於有老父親來看他了,喉嚨瞬間堵得難受。他努力控製住情緒,仰著頭不讓眼淚滑下來。
    他想自己從來沒告訴過父親在這裏上班,可他是怎麽一大早就乘車找過來了呢?
    過了半天,誌平平靜下來問父親:“你怎麽找來的啊?”
    “我問總公司的,在家裏打電話問的,總公司辦公室主任,是個女的,很仔細的告訴了我從車站下車後怎麽走,坐多少路,公交車在哪裏下,我都一一記下呢?”
    誌平才想到家裏裝了電話,不隻是他和妹妹打電話回去,父母也會用電話谘詢他那邊的情況呢!
    辦公室主任應該是熱情的廖大姐了。
    “有什麽事嗎?”不知為什麽,誌平現在總是莫名的擔心家裏人會出事。他是擔心父母情緒崩潰,還是擔心家人跟他一樣生了不可逆的大病。他自己像是一個在懸崖上玩耍的孩子,一腳踩空落下山崖過,現在對什麽都害怕,常常會無端地驚恐。
    “放心,家裏一切都正常。”
    父親說著站起來,挨近誌平說:“有件事哦,想跟你商量一下,就是你二嬸說的。南京軍區醫院有專門看這個病的,腎髒移植終生不用打針服藥。就是費用有點貴,20多萬。如果你想看的話,那我們全家就想辦法,所以今天過來問問你是怎麽想的?”
    誌平愣住了,他先是驚訝二嬸也如此關心他的身體,或許父母的痛苦難受,也隻能在二嬸麵前流露了吧?他上次聽二嬸歎息地說到發病初期,父母兩人整夜睡不著就起來說話,深夜常常兩人說著說著就忍不住的哭泣。
    誌平聽了心裏既難過又自責,甚至覺得自己拖累了父母,真想躲到哪裏一死了之。現在他看到父親滿懷希望的過來,問他願不願意花20萬來治病,他聽了心裏是既無奈又悲涼。
    “別說20萬我們一下子拿不出來。就是家裏有這筆錢也不考慮了。算一下,我即便終身用藥,也用不了20萬,何必給自己添這麽大的負擔呢?”
    父親痛苦地低下頭,父母親顯然也會算這筆賬,隻是他們太想根治這個病,擺脫天天打針的噩夢罷了。
    父親見誌平不願,也沒再多說了。他慢慢的拿出一張報紙,遞給誌平小聲地說“就是這廣告,你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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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誌平拿過來展開一看,是一張《揚子晚報》,夾縫裏一則南京軍區醫院的廣告,上麵寫的是糖尿病多年腎功能衰竭,可以參考腎髒胰腺一起移植,成功幾率要大得多,可以從根本上治好糖尿病。
    誌平看完後,更是搖搖頭。對一臉茫然的父親說:“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他是腎功能不行之後的一種治療方法。”
    誌平一時說不好這種方法叫什麽,隻是盡可能讓父親明白,就說是“腎功能衰竭了,死馬當活馬醫而已”。
    這下,父親完全明白了,他想的20萬就是個死馬當活馬醫麽,便連連擺手說:“那不做了,不做,那就必要了。”
    誌平看到父親終於明白,便輕鬆地歎一口氣。他輕聲地叫了父親一聲:“爸…”
    父親“嗯”了一聲,望著誌平,等兒子說下去。
    “爸,我最近在看中醫的書籍,中醫上這種病叫消渴,而且他是從身體情誌失調,內分泌紊亂方麵的診斷的。這一點我就特別相信,所以我決定用中醫長期恢複。妹妹上次也說的窗口期,我前幾天去問了醫院的朱主任,他說西醫是不認同窗口期的,他們隻看化驗單,看數據是不是在範圍之內,所以西醫是靠設備檢測,然後用藥物降糖。中醫是調節身體糟糕的狀況,達到各方麵的平衡,然後恢複到正常狀態。”
    父親見誌平說得頭頭是道,他完全明白兒子的意思,便滿懷欣喜的說。那我們就不去了看西醫,說著把報紙也扔了,他不管從中醫還是西醫,最後聽到兒子說根治糖尿病就十分滿足,信心滿滿。
    三
    這天父親沒回去,他想多陪陪誌平,下班回來後,誌平帶著父親要去外麵吃,但父親連忙擺手:“不去不去,就在食堂吃,就在食堂吃嘛!”
    誌平想到一輩子勤儉節約的老父親,一頓也舍不得出門去吃,卻要舉債給他看病呢。
    誌平沒辦法,隻好帶他去了食堂。父親給老師傅遞了根煙,客氣地說,孩子在這裏添麻煩了。老師傅卻不以為然,說小張這孩子很好。這時車間吳主任從屋裏拿著飯盒出來,誌平給父親介紹說是主任,父親連忙站起來,滿臉歉意又小心翼翼地招呼:“孩子太小,多多包涵”。
    主任說:“孩子很好,雖然有個毛病,但他一切都控製的很好,我暗暗的觀察過他,很不錯的。”
    父親疲憊而欣慰的神態,誌平看的心裏難過,父親小聲地嘮叨著,像是個垂暮的老人。這幾個月來父親真不知衰老了多少呢。
    這時車間主任告訴父親,這種病他們村上就有一個人家的小女兒,便是這個病,發病的時候才十幾歲,後來一直控製的很好,也結婚生孩子了。
    這最後一句“後來結婚生孩子了”,一下子讓父親無限的激動期盼起來。他被糖尿病影響生育婚姻無望壓抑的太久了,今天終於聽到一個不影響生育的例子,父親一下子覺得天晴了。他很認真的聽主任說的每一個細節,然後主任說的那家人都在“合鋼公司”上班,了解到的信息有限。
    然而,父親並不失望,他隻是明確的知道有人確實沒影響,他就覺得渾身有無窮無盡的動力了。
    飯後,誌平練完氣功,回到房裏時,見父親趴在桌上,在龍飛鳳舞地寫字,誌平湊上去看,寫的是“不怕困難,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他想起年輕的父親,總喜歡用筆在紙上隨心所欲的寫寫畫畫,仿佛自己的思緒也就隨著筆在稿紙上海闊天空。
    父親沒讀過書,隻憑著在部隊的幾年裏文化課,自己一輩子到哪裏都喜歡用筆寫寫畫畫的。
    看到這幾個飄逸的字,誌平心裏也仿佛有了光一樣,照亮了久久壓抑而灰暗的心情。
    晚上父子倆躺在床上閑話時,父親又忍不住提了無數的問題,到底什麽原因引起的疾病,說情誌失調吧?也不完全,或者是基因有問題嗎?
    父親不明白什麽叫基因,誌平便告訴他。比方說你和媽媽是老表,那就影響孩子的基因,因為不好的基因結合也會傳下來。有可能就是這個問題吧?反正造成生病的原因很多,現在隻能從所有了解到的信息來推測。
    父親瞬間低下了頭,他說年輕時家裏一一窮二白,虧了嶽父母不嫌棄,相濡以沫才一步步走過來的。
    誌平如今還記得家裏有一本工作日記,從頭到尾記錄著某年某月幾日借嶽父家多少錢。拿了多少錢,辦什麽事,很清晰的一本家庭流水賬。
    當時普通的賬務父親卻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他臨睡前才告訴誌平,以後再也不要提什麽基因不基因的話了,當年你媽媽家庭條件那麽好,卻嫁給張家,也就是想幫張家撐門戶吧。
    十多年過去了,如果這殘酷的現實就是這個原因,我們也隻有一步步往前走,不要埋怨任何一個人。
    父親的話在靜夜裏聽起來像炸雷,讓誌平心裏豁然明白,外婆跟他一樣也姓張,原來外婆是爺爺的妹妹啊。父親當年確實家徒四壁,外婆卻看著這個娘家的侄兒心生憐愛,讓女兒去娘家撐門麵想法陡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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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這時誌平才覺得父親的話有多麽感恩,又有多麽無奈和歎息。
    那個深秋寒涼的夜晚,誌平更加明白了自己的家世,也仿佛看到了30年前父親在貧瘠的土地上掙紮刨食的模樣。他更加明白了父母結合的不容易,也更珍惜自己來到這世上,曾經的一死了之的想法,讓他汗顏羞愧,父母那麽辛苦的把他們帶到世上並不是如此脆弱的不堪一擊。
    夜晚的廠區寂靜無人,父子倆的話像是30年前劃破時空穿越而來,誌平輾轉反側。父親還如以前那樣疼愛地摸摸他的大腿,隻是此時父親更加多了一份憂慮。他懇切地對誌平說:“現在思想不要有負擔,調整心態,適應這個毛病,如果有合適的女孩就早點結婚吧,需要錢我們來想辦法。”
    父親的話,在深夜裏聽起來斬釘截鐵。可誌平現在非常自卑,女同事多看他一眼,他都覺得那是同情的眼光。
    父親心裏也很難過,但他盡量平靜地對誌平說說:“我們不掩瞞病情,如實相告,有這個毛病的也不奇怪,能接受我們就談,不接受不勉強。”
    誌平躺在床上,他覺得也隻有如此。父親又告訴他,回去不要再瞞著左鄰右舍了,說給隔壁鄰居聽,說不定別人也能給你指點出路呢?
    那一刻,誌平覺得,隻要不放棄努力,總會有一條路能走下去。從一開始生病的擔憂,隱瞞到現在的坦然,雖然病還是那個病,但心裏起了變化,變得堅強,堅不可摧了。
    不知過了多久,誌平感覺餓了,他現在知道餓是夜裏出現低血糖的前奏,於是摁亮電燈坐起來找吃的。父親也掀開被子起來,不解的問:“怎麽啦?”
    “有點餓了”
    “哦哦,那就吃點什麽吧?”
    誌平想到餅幹都是甜的,就放下了。父親看到上麵還有兩根吃剩下的玉米棒,就小心地拿過來用餐巾紙包好遞給誌平。誌平接了啃了一半,又擔心不能多吃玉米棒,也會升血糖,便停下來將剩下的半根放入碗裏。父親不解地問:“不好吃?”
    “不是的,夠了”
    “哦…”父親不明白半夜餓了,為什麽隻吃半根玉米棒呢?但他又不敢多問,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兒子。
    第二天,誌平起的晚,車間已經有人吵吵嚷嚷的喧鬧聲了,便沒再去練六字訣,父親則早已起床,坐在床尾抽煙,見兒子起來。他問誌平想吃什麽呢,我給你買了,誌平搖搖頭。他知道自己吃任何東西都要限量,多了隻會高血糖,但低血糖也很危險,所以在兩者之間平衡真的很難把握。
    父親見兒子搖頭,便說那她上午要回去了,家裏花生要剝出來賣花生米,過年也要留一點好的。誌英今年也要回來了。
    “那你走吧,有事我給家裏打電話好了,你也不用趕過來,電話上說清楚就行了。”
    “是的是的,隻是想過來看看你呢?”父親低聲喃喃的說。
    過了一會,誌平上班去了。父親一個人沿著鐵軌一路往北門車站走去,他不願意坐公交,他一個人順著鐵軌穿過外環立交橋,上了一個坡,眼前就是北門汽車站了。
    從此誌平又跟以前一樣,早起早睡,按部就班。每天三遍六字訣,現在誌平覺得練六字訣是很享受了。是一種物無兩忘的淡泊心境,如同看了明清時期的散文,雲卷雲舒的隨意,花開花落的閑適。
    誌平有時想想氣功意念也是神奇極了,本來是衝著治病的目的而來,後來調整了自己心態,包容了一切。
    誌平剛來的那一天,就知道城西火車站離供電局不遠,隻是他不想去供電局,自己的身體不好,他不想去找吳鎮。再說吳鎮也能從馬裏波那裏聽說他生病了。可麽長時間,吳鎮也沒找過他,就平添了些許自卑。他聽同學說吳鎮結婚了,可是結婚都沒找來找過他呢,都結婚了,鄭亞飛也跟馬海波都有孩子了吧。隻剩他依然跟高血糖一刻不停的在戰鬥。他不奢求富貴,隻希望自己血糖正常就萬分滿足了。
    他決定安安靜靜的躲在這個城市的角落,哪裏也不去,以後跟亞飛吳鎮能不能再見麵?就以後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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