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講解員的夏天

字數:7315   加入書籤

A+A-


    暑假前,明汐就一直留意各大景區的招工信息。在她幾經對比後,選定了離家三十公裏外的昭君墓景區。這裏的講解員領隊聽說她是旅遊係的學生想來實習很是歡迎,明汐也認為自己完全可以憑借學到的專業知識應對實際工作中遇到的各種挑戰,然而......
    明汐站在講解室的鏡子前,第三次整理了一下胸前的工作證。八月的陽光像融化的金子,傾瀉在青石板廣場上。她深吸一口氣,回憶著老講解員們講解時的開場白。
    “各位遊客大家好,歡迎來到昭君墓景區。我是講解員明汐,接下來將由我為大家講解王昭君的曆史故事......”
    她的聲音清亮悅耳,在學校裏總能獲得老師的讚賞。但此刻,麵前的十幾位遊客反應各異——有人禮貌性地點頭,有人自顧自拍照,還有幾個年輕人湊在一起竊竊私語,時不時發出輕笑。
    “王昭君,名嬙,字昭君,西漢南郡秭歸人......”明汐按既定路線引導著遊客,背誦著爛熟於心的講解詞。走到和親圖浮雕前時,她正準備詳細介紹昭君出塞的背景,一個穿著poo衫的中年男人突然打斷她。
    “哎,小姑娘,你這些說辭都是從教科書上抄的吧?”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鏡,“昭君真是自願去匈奴的嗎?我看未必。”
    明汐的舌頭像被突然凍住了。在學校模擬講解時,同學們都會配合地聽完整個流程,從沒有人這樣直接質疑內容。她的耳根開始發燙,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講解器的掛繩。
    “根據《漢書》記載,昭君確實是自願請行的......”她努力保持微笑,聲音卻比剛才小了幾分。
    “史書都是勝利者寫的!”男人聲音提高了幾度,引來其他遊客的側目,“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背井離鄉去蠻荒之地,你說她自願?騙鬼呢!”
    明汐感到一陣眩暈。陽光突然變得刺眼起來,汗水順著後背緩緩流下。這些問題培訓時根本沒提到過,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引用哪本典籍來反駁。那些在學校裏獲得滿堂彩的講解技巧,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這個......當時的政治環境......”她結結巴巴地試圖解釋,卻看到幾個遊客已經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有人開始低頭刷手機。
    “連這都說不清楚還當什麽講解員?”男人嗤笑一聲,“你還是學生吧,把知識學好再來當講解員吧!”
    這句話像刀子一樣紮進明汐心裏。她想起自己為了這份工作熬夜準備資料,把講解詞修改了十幾遍,甚至做夢都在背誦曆史年代。可現在,所有的努力在這個男人眼裏一文不值。
    隊伍末尾一位身穿佛教元素服裝的中年男士突然開口:“《西京雜記》載,昭君因不肯賄賂畫工毛延壽,故不得見禦。後匈奴求親,元帝按圖指昭君,及去,召見,貌為後宮第一。”男士的聲音不疾不徐,“這位先生若質疑正史,不知可有其他史料佐證您的觀點?”
    poo衫男人一時語塞,訕訕地退到一旁。明汐向那位男士投去感激的目光,卻發現對方已經重新隱入人群,隻留給她一個若有所思的眼神。
    接下來的講解,明汐的聲音明顯失去了最初的自信。她機械地帶著遊客走過一個個景點,心裏不斷回放剛才的尷尬場麵。當隊伍來到昭君墓前時,那個男人又發難了。
    “這墓是真是假啊?別又是個假古跡騙遊客的吧?”
    明汐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培訓時領隊確實提過,現存昭君墓全國有十餘處,學術界對此確有爭議。但她現在完全沒心思展開這種複雜討論,隻想盡快結束這場噩夢般的講解。
    “目前學界對此尚無定論......”她幹巴巴地回答。
    “嘖嘖,一問三不知。”男人搖頭晃腦地對同伴說,“這冤枉錢花的,還不如自己百度。”
    這句話成了壓垮明汐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的眼眶突然發熱,視線變得模糊起來。就在這時,一隻寬大溫暖的手輕輕拍了拍明汐的肩膀。
    “小姑娘,”是剛才那位身穿佛教服飾的男士,“別著急。真正的曆史就像這青塚上的草,需要慢慢梳理。”
    男士轉向其他遊客:“諸位可知為何昭君墓上草色獨青?傳說昭君思鄉情切,魂歸故裏,故塚上青草不枯。這當然隻是傳說,但曆史不正是由事實與傳說共同編織的錦緞嗎?”
    他的聲音有種奇特的魔力,連那個挑剔的男人也安靜下來。男士接著講述了幾個鮮為人知的昭君傳說,語言生動有趣,又不失學術嚴謹。明汐怔怔地聽著,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講解缺少了什麽——不是知識,而是將知識轉化為故事的智慧。
    講解結束後,遊客們紛紛散去。明汐獨自坐在員工休息區的長椅上,把臉埋進掌心。第一天上崗時的自信早已粉碎——她原以為憑借文學院學生的功底和校園講解經驗,這份工作遊刃有餘。現實卻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第一天上崗吧?”
    明汐抬頭,看見那位男士不知何時坐在了她對麵。近距離看,這位男士大概五十歲上下,眼睛卻明亮如少年。
    “我......我準備了很久......”明汐聲音哽咽,“但那些問題我確實回答不上來。”
    男士笑了笑,從隨身的布包裏掏出一本舊書遞給她:“《匈奴通史》,或許對你有用。講解員不是複讀機,要懂得根據聽眾調整內容。那個男人雖然態度不好,但他的質疑並非全無道理。”
    明汐接過書,封麵上還有鉛筆做的密密麻麻的批注。
    “您是......?”
    “我一直在研究漢傳佛教,但對王昭君這些曆史人物也頗為感興趣。”男士站起身,“年輕人,曆史不是死記硬背的年代數字,而是活生生的人與選擇。昭君為何出塞?你可以引用十種學術觀點,但更重要的是讓聽眾感受到一個少女在命運關頭的掙紮與勇氣。”
    男士的話像一束光照進明汐混沌的思緒。她突然明白自己錯在哪裏——她把講解當成了一場表演,隻顧展示自己準備的內容,卻忘了關注聽眾真正想聽什麽。
    “過幾天我還會來,”男士走前說,“期待聽到不一樣的講解。”
    明汐翻開那本《匈奴通史》,扉頁上寫著一行小字:“給所有在曆史長河邊撿貝殼的人。”她的手指輕輕撫過那些字跡,心中的挫敗感漸漸被一種新的決心取代。
    傍晚盤點時,領隊拍了拍她的肩膀:“聽說你今天遇到點麻煩?別放心上,暑期遊客就這樣。堅持一周就習慣了。”
    明汐點點頭,卻沒有告訴領隊,她已經決定重寫所有的講解稿。今晚,市圖書館將是她新的戰場。那些刁難她的遊客不會知道,他們的尖銳問題正在鍛造一個更好的講解員。
    走出景區大門時,夕陽將昭君雕像染成金色。明汐回頭望了一眼,恍惚覺得那位兩千年前的女子也在注視著她。兩個跨越時空的年輕女性,在這一刻奇妙地產生了共鳴——她們都在學習如何麵對陌生的環境和挑戰。
    手機震動起來,是章悅詩發來的信息:“第一天怎麽樣?”
    明汐笑著打字:“還不錯——遇到了讓我重新認識這份工作的人。”
    她收起手機,走向了回城的公交站。夏風拂過臉頰,帶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明天,當新的遊客到來時,他們會聽到一個不一樣的昭君故事——不再是教科書上幹巴巴的敘述,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女子在曆史洪流中的真實人生。
    八月中旬的草原城市雖然溫度一直居高不下,但比起南方可謂是清涼的存在。
    明汐的視線越過驗票口,外麵廣場上停滿了標著各地車牌的旅遊大巴,陽光下像一群色彩斑斕的巨獸。遊客隊伍從檢票口蜿蜒到停車場盡頭,還在不斷延伸——老人撐著遮陽傘,年輕人戴著時尚的墨鏡,孩子們在隊伍裏鑽來鑽去,此起彼伏的方言交織成嘈雜的聲浪。
    “今天預計接待量兩萬八千人。”同事小李擦著汗走過來,“比昨天還多三千。大家都打起精神,喝點藿香正氣水以防中暑。”
    明汐的喉嚨發緊。雖然已經工作了兩周,但每次看到這樣的人潮,她還是會感到一陣眩暈。學校裏模擬講解時,麵對的不過是二三十個同學;而現在,她每天要接待十幾批遊客,每批少則二十人,多則五六十。那些麵孔來了又走,像永不停息的潮水,而她則是岸邊的礁石,被一遍遍衝刷。
    “明汐,到你了。”對講機裏傳來領隊的聲音。
    明汐深吸一口氣,走向指定位置。石階兩側的柳樹在熱風中搖曳,投下破碎的光影。她想起那天那位男士說的話:“每個遊客都是帶著不同期待來的,有人想聽正史,有人愛傳說,孩子要故事,老人要情懷。好的講解員要像水一樣,遇到什麽容器就變成什麽形狀。”
    可她現在感覺自己不是水,而是一塊笨拙的木頭。
    “你好,我是這批遊客的導遊。”購買好講解票的導遊向她招手。
    第一批遊客湧了過來——是個來自南方的老年團,平均年齡看起來超過六十歲。阿姨們穿著鮮豔的防曬衣,叔叔們掛著專業相機,七嘴八舌地用方言交談著。明汐提高音量開始講解,卻發現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根本沒在聽,而是忙著互相拍照。
    “請大家跟緊隊伍......”她的聲音淹沒在一片快門聲中。
    走到昭君雕像前時,一位戴草帽的阿姨突然擠到前麵:“小姑娘,幫我們拍個集體照吧!要把雕像全拍進去哦!”
    明汐接過沉甸甸的單反相機,勉強維持著職業微笑。透過取景器,她看到阿姨們迅速擺出各種姿勢,卻沒人多看一眼雕像底座上刻的銘文——那是她精心準備的講解重點。
    “王昭君是我國古代四大美女之一......”送還相機後,明汐試圖繼續講解。
    “哎,聽說她因為太美被畫師故意畫醜了是不是?”一位塗著鮮豔口紅的阿姨打斷她,“就跟現在照相館修圖一樣,給錢才修好看!”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周圍爆發出一陣笑聲。明汐張了張嘴,準備好的學術解釋突然顯得如此不合時宜。她勉強笑了笑,迅速轉到下一個景點。
    接下來的幾批遊客各有各的特點:企業團的人忙著交換名片,家庭遊的孩子哭鬧著要冰淇淋,學生團倒是認真聽講,但提出的問題刁鑽得讓她招架不住。
    “老師,匈奴單於娶昭君算不算政治婚姻?”
    “昭君出塞和文成公主入藏有什麽本質區別?”
    “現代女性主義視角下該如何評價和親政策?”
    中午休息時,明汐癱在員工休息室的椅子上,喝掉整整一瓶礦泉水。她的製服後背已經濕透,嗓子火辣辣地疼。窗外,遊客隊伍絲毫沒有縮短的跡象,反而因為午間高峰變得更加擁擠。各種顏色的遮陽傘在廣場上移動,像一片奇異的花海。
    “怎麽樣?”李姐遞給她一盒潤喉糖,“今天人特別多吧?暑假都這樣。”
    明汐含著薄荷糖,清涼感暫時緩解了喉嚨的不適。“我不明白,”她聲音沙啞,“為什麽這麽多人來看昭君墓?他們真的都對曆史感興趣嗎?”
    李姐笑了:“誰管曆史啊!大多數人就是來打卡拍照的。你把他們當移動的背景板就行,別太較真。”
    移動的背景板。明汐望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突然感到一陣荒謬。她為每個景點準備了詳實的資料,甚至查閱了學術論文,可絕大多數遊客要的隻是一張能發朋友圈的照片和一個“到此一遊”的標記。
    下午的第一批遊客是個親子團。明汐機械地重複著講解詞,直到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拉住她的衣角。
    “姐姐,昭君姐姐去那麽遠的地方,會想媽媽嗎?”
    明汐愣住了。所有準備好的年代、事件、政治意義在這一刻褪去,她眼前突然浮現出一個畫麵:十七歲的王嬙站在塞外的風沙中,懷中抱著琵琶,望向長安的方向。
    “她一定很想。”明汐蹲下身,與小女孩平視,“史書上說昭君經常登高南望,還讓侍女收集故鄉的泥土帶在身邊。”
    小女孩的眼睛亮了起來:“跟我媽媽出差時一樣!她也會帶我的照片。”
    這個簡單的對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明汐心中的某個鎖。接下來的講解,她不再拘泥於嚴謹的學術表述,而是開始講述昭君作為“人”的故事——她離開家鄉時的恐懼,在異族中的孤獨,對故土的思念。令她驚訝的是,不僅孩子們聽得入迷,連大人們也漸漸安靜下來,有人甚至掏出紙巾擦拭眼角。
    “您講得真好。”散團時,一位母親真誠地說,“讓我感覺昭君不是課本上的名字,而是個真實存在過的女孩。”
    夕陽西下,遊客開始減少。明汐站在出口處送走最後一批客人,發現自己的心情奇妙地輕鬆起來。廣場上的大巴一輛接一輛離開,揚起細微的塵土。她突然明白,那些洶湧的人潮中,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故事而來——退休教師想驗證畢生所學,年輕情侶尋找約會場所,父母希望孩子接受文化熏陶,網紅需要素材更新賬號......
    而她,可以成為連接過去與現在的那個節點。
    她走向更衣室,腳步比早晨輕快許多。窗外,最後一縷夕陽為昭君雕像鍍上金邊。明汐想起小女孩的問題,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昭君穿越時空看到今天這人山人海的景象,會作何感想。
    或許會驚訝吧,兩千年前那個不得已的選擇,如今成為無數人追尋的文化記憶。而在這記憶的長河中,明汐找到了自己微小卻確定的位置——不是複述曆史的傳聲筒,而是讓冰冷石碑產生溫度的講述者。
    明天,當新的人潮湧來時,她不會再感到畏懼。因為在那成千上萬張麵孔中,總會有一雙像今天那個小女孩一樣閃亮的眼睛,等待聽到一個關於勇氣、思念與成長的故事。
    喜歡她與鈍角溫柔請大家收藏:()她與鈍角溫柔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