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不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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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年的除夕夜,明汐一家三口靜靜地圍坐在電視機前。春晚依舊在播,舞台上的紅燈籠和金色彩帶依舊喜慶,但觀眾席卻空空蕩蕩——這是三十多年來第一次沒有現場觀眾的春節聯歡晚會。
    “咚——咚——”電視裏傳來新年鍾聲的回響,主持人強作歡顏地說著吉祥話。明汐望向窗外,往年會照亮整個夜空的煙花不見蹤影,隻有零星幾戶人家的陽台亮著紅燈籠,在寒風中輕輕搖晃。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連路燈都顯得格外寂寞。
    好在明汐所在的城市還沒有封控,大家還能自由出入小區,但街道和景區都在用大喇叭喊著:“非必要不外出......”
    父親把音量調小,新聞插播突然切入畫麵:武漢某醫院走廊裏,穿著防護服的醫護人員靠在牆邊小憩,有人手裏還攥著咬了一口的包子;另一家醫院的護士臉上被口罩勒出深紅的印痕,卻對著鏡頭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他們......不能回家過年嗎?”明汐的聲音淹沒在主持人宣布“新春倒計時”的歡呼聲中。
    物業用鐵皮封住小區大門的那天,明汐站在陽台上數了數,一共用了十八顆螺絲釘。工人們穿著防護服,電鑽的聲音刺破了清晨的寂靜,驚飛了院子裏最後幾隻麻雀。
    “憑什麽不讓我們出去!”樓下傳來爭吵聲。九號樓的居民臉紅脖子粗地對著保安吼叫:“我老婆還在醫院躺著!”保安隻是搖頭,防毒麵具後的眼睛流露出無奈。鐵皮圍牆外,兩個穿紅馬甲的社區工作人員正在張貼告示,白紙黑字寫著“封閉管理,足不出戶”。
    媽媽把最後一把青菜放進冰箱,歎了口氣:“這下真成籠中鳥了。”冰箱裏整齊碼放著年前囤積的物資:五包速凍水餃、三盒雞蛋、半顆蔫了的白菜。父親每天打聽哪個小區還沒被封,詢問他們怎麽買菜,埋怨聲鋪天蓋地。
    夜幕降臨時,明汐聽見圍牆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她撩開窗簾一角,看見一個黑影正踩著垃圾桶翻越鐵皮牆。月光下,一個穿黑色羽絨服的年輕人差點被牆頭的鐵刺劃傷,他罵了句髒話,還是義無反顧地跳到了外麵的世界。鐵皮牆在夜風中發出輕微的震顫聲,像某種不祥的預兆。
    第二天社區群裏炸開了鍋。有人上傳了半夜拍攝的翻牆視頻,像素模糊卻足夠看清那些矯健的身影。“這是害群之馬!”發視頻的人憤怒地打字,“要是帶病毒回來,全小區遭殃!”但緊接著有人匿名發言:“菜都買不到,不出去等著餓死?”
    明汐蜷縮在沙發上刷新聞,各地封控的混亂場景在手機屏幕上輪番上演:有人為買藥下跪哀求,寵物被當街打死,孕婦在醫院門口流產。每刷新一次,她的胃就絞緊一分。窗外,無人機在小區上空盤旋,喇叭裏循環播放著“足不出戶就是愛國”。
    夜深人靜時,明汐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白老鼠,在迷宮裏徒勞地奔跑。醒來時發現睡衣已被冷汗浸透,而社區群又多了99+條消息——淩晨兩點,穿防護服的人來拉走了隔壁單元的一家三口,據說是因為男主人發燒到38.5度。
    天剛蒙蒙亮,明汐就聽見電鑽聲再次響起。透過貓眼,她看見工人正在給每棟樓的單元門加裝實體鎖。陽光照在嶄新的鎖鏈上,折射出刺眼的光斑。遠處圍牆下,幾個被遺落的塑料袋在風中打轉,像被困住的幽靈。
    又是一天清晨,明汐正機械地刷著手機,社區群突然彈出一張照片:厚重的防護服下,一位誌願者正將一袋蔬菜放在獨居老人李奶奶家門口。護目鏡上的水汽模糊了他的眼睛,但彎腰的姿勢卻透著小心翼翼的溫柔。菜袋裏探出一截翠綠的芹菜葉,在灰蒙蒙的樓道裏格外鮮亮。
    明汐放大照片,注意到誌願者的防護服袖口已經磨破了邊,橡膠手套邊緣凝著汗珠。她想起前天自己還在抱怨封閉管理太嚴格,此刻卻像被人掐住了喉嚨。
    此刻,明汐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明汐的手指在發送鍵上懸停了許久,最終重重地按了下去。消息發出去的瞬間,她像是卸下了一塊壓在胸口的石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叮——”
    社區主任的回複來得比想象中更快:“太好了!我們正急需像你這樣的大學生!明天上午八點來居委會報到,記得帶身份證複印件。”
    母親站在房門口,手裏攥著一件嶄新的防護雨衣——那是家裏能找到的最接近防護服的東西。她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把雨衣放在明汐床頭,又放上一包醫用外科口罩。
    第二天清晨,明汐比鬧鍾醒得還早。窗外,晨霧中的小區安靜得像一幅水墨畫。她輕手輕腳地洗漱完畢,發現餐桌上擺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雞蛋麵——自從物資緊張後,家裏已經很久沒吃過這麽“奢侈”的早餐了。
    社區主任和其他誌願者見到明汐甚是驚喜,像久旱逢甘霖般,終於有人能來為他們分擔一些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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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汐負責通知需要隔離的人居家隔離以及勸返想要回來的人員。
    一通通電話打完,明汐沉默的看著桌麵上的手機。
    原來,大家都有這麽多不得已。有人要回來照顧行動不便的父母,有人住著昂貴的酒店付不起房費想要回家,有人家裏有貓狗需要打理,有人不配合居家隔離破壞封條硬要外出......
    明汐十分同情他們的難處,可......yi情始料未及,她隻能盡量記錄那些更為迫切的需求,看看社區工作人員、派出所以及誌願者能否幫助解決。
    晚上八點,居委會終於清靜了不少,電話鈴聲不再集中響起,明汐也終於可以回家休息了。
    明汐和值班的兩位大姐打了聲招呼,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出了社區。
    明汐推開家門時,玄關的感應燈應聲亮起,在瓷磚上投下她疲憊的影子。她機械地脫下鞋子,發現鞋帶早已被雨水浸透,結了一層薄薄的鹽霜——那是防護服裏汗水蒸發後留下的痕跡。
    “回來了?”母親的聲音從廚房傳來,伴隨著微波爐運轉的嗡嗡聲。明汐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幹澀得發不出聲音,隻能輕輕“嗯”了一聲。她靠在牆邊慢慢下滑,最終蹲坐在地上,像一株被曬蔫的植物。
    母親端著熱好的飯菜走出來,看見明汐的樣子突然頓住。飯菜冒著熱氣——紅燒茄子、炒青菜,在物資緊缺的當下堪稱奢侈。但明汐隻是盯著飯菜上嫋嫋升起的熱氣,眼神失焦。
    “先喝口水。”母親遞來溫水,明汐接杯子的手抖了一下,水灑在褲子上,留下深色的痕跡。她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指關節處被橡膠手套悶得發白起皺,虎口處還有一道不知何時劃破的紅痕。
    電視裏正播放著yi情通報,主持人字正腔圓地念著數字:“今日新增確診病例......”父親默默調低了音量。整個客廳隻剩下筷子偶爾碰觸碗壁的清脆聲響。
    明汐機械地咀嚼著飯菜,卻嚐不出任何味道。她的腦海裏還回蕩著白天那些聲音——獨居老人的咳嗽聲、被隔離孩子的哭鬧聲、社區工作人員沙啞的喊話聲。最刺耳的是下午那個中年男人的咆哮:“我爸都呼吸困難了!等你們走流程?等你們上報?!”
    突然,父親的手機響起一陣急促的電話聲,是老家大伯打來的。明汐聽到了幾個詞:去世、今天......
    明汐的筷子懸在半空,一顆米粒從碗邊滑落,無聲地掉在桌布上。父親接電話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輕得像怕驚動什麽似的。
    “什麽時候的事?”父親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明汐看見他握手機的手在顫抖。
    母親的手停在盛粥的勺子上,一滴一滴落回碗裏。電視裏的yi情通報還在繼續,主持人平靜地播報著新增死亡病例的數字,背景音裏混著父親壓抑的抽氣聲。
    “才28歲啊......”父親突然哽咽了,這個在明汐記憶裏從未掉過淚的鋼鐵漢子,此刻佝僂著背,額頭抵在冰冷的餐桌邊緣,“說是前天發燒,以為是感冒......今早發現時,人都......”
    電話那頭傳來大伯撕心裂肺的哭聲,混著方言的隻言片語透過揚聲器炸開:“連最後一麵都沒見上......殯儀館說現在不能辦儀式......直接火化......”
    明汐的堂姐,那個勤勞善良樸實的堂姐,去年春節還笑著說要攢錢帶大伯去旅遊的堂姐,就這樣變成了一串冰冷的數字。明汐突然想起前天整理的那份名單,那些她親手登記過的求助信息裏,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故事正在發生?
    母親手裏的勺子“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明汐低頭看著濺在拖鞋上的湯汁,突然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
    父親掛斷電話後,三個人在餐桌前沉默地坐著。電視裏開始播放防疫宣傳片,歡快的音樂顯得格外刺耳。屏幕上穿著防護服的卡通人物比著愛心,字幕滾動著“隔離病毒不隔離愛”。
    “她上個月還發朋友圈......”明汐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說要來我的大學看我......”
    父親突然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他走到陽台上,背影在夜色中微微發抖。
    陽台傳來父親壓抑的哭聲,像受傷的野獸。明汐走到書桌前,翻開大學時就寫日記的筆記本。在最新的一頁上,她顫抖著寫下:“2020年3月2日,堂姐因新冠fei炎去世。”墨水被淚水暈開,字跡模糊得像被雨水打濕的蝴蝶翅膀。
    窗外,一輪慘白的月亮掛在光禿禿的樹枝上。遠處醫院的燈光依然明亮,救護車的警笛聲劃破夜空。明汐摸出抽屜裏那包珍藏的n95口罩——那是堂姐年前寄來的,附著的便簽上還畫著笑臉:“保護好自己。等你開學了,姐也想去看看你的學校。”
    手機又響了。是社區主任在群裏發消息:“感謝大家這幾天的辛勤付出,我們的努力是有回報的,目前為止,咱們小區沒有出現一個病例。”後麵跟著三個點讚的表情包。
    明汐看著那個跳躍的表情包,突然崩潰地哭出聲來。在這個被yi情撕裂的春天裏,有人永遠留在了寒冬,而有人還將繼續前行——帶著傷痕,帶著記憶,帶著再也無法兌現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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