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籠外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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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月西沉,井口的光斑漸漸縮成一條銀線,像一把薄刃,將夜色劈開兩半。
    魯空子的吟誦聲猶在井壁回蕩,藏書樓窗欞後的燈火卻忽地一跳,映出夏澤微微側耳的神情——
    “聽,”他低聲道,“籠外起風了。”
    隋淵循聲望去,隻見城北方向,一道暗紅色火光衝天而起,映得半邊夜空如浸血。
    “是北郊玄武衛。”他眯眸,“馮國章的三萬舊部,炸了營。”
    玄武衛大營。
    火借風勢,卷得旌旗獵獵作響。營門口,一杆殘破的“魯”字大旗被火舌舔舐,旗角焦黑翻卷,像一截枯手在夜空裏掙紮。
    馮國章披甲立於高台,頭盔已失,散發被熱浪掀得狂舞。他手中卻握著一柄斷劍,劍尖直指台下——
    那裏,數百名老卒跪成一片,每人麵前橫著一條白練。
    “主將!”一名校尉膝行上前,額角血跡未幹,“兄弟們不想反,可朝廷的糧餉斷了三日!再不開鍋,便要先餓死!”
    馮國章喉結滾動,眼底血絲如蛛網。他當然知道,糧道是夏澤親自下令截的——
    為的,就是逼他親手斬了這“忠”字最後一筆。
    “我教過你們,”他聲音嘶啞,“軍人當死於邊野,不死於饑寒。”
    老卒們齊聲吼“願隨將軍死!”
    吼聲未落,營外忽有馬蹄如雷。一隊白袍軍破火而入,為首者銀甲紅氅,正是驚鴻。
    她腰間懸著那枚“稷下監察使”銀章,在火光裏冷得像一彎冰月。
    “馮將軍,”她勒馬,居高臨下,“夏先生有令——”
    馮國章冷笑“又要我背主求榮?”
    驚鴻抬手,拋下一物。
    是一隻粗陶碗,碗裏盛著熱粥,粥麵浮著幾粒碎肉,香氣衝得饑腸轆轆的老卒們眼眶發紅。
    “夏先生說,”她聲音不高,卻壓過風聲,“糧餉可斷,人心不可斷。今日起,玄武衛並入稷下軍籍,仍由你節製。但——”
    她指尖輕彈,碗底翻出一行朱砂小字
    【每餓一人,將軍自割一肉。】
    馮國章盯著那行字,忽然大笑,笑得眼淚迸濺“好!好一個夏澤!他連我最後的血都要榨幹!”
    他一把奪過陶碗,仰頭飲盡,隨手將碗摔得粉碎。
    “傳令!拔營!隨我入城——”
    火光照出他猙獰的臉,“去築一座更大的籠!”
    王城根下,裂縫深處。
    第一縷晨光落在井底時,那株嫩綠的小芽已抽出新葉,葉脈裏隱隱透出一線紅,像吸飽了夜的血。
    夏澤蹲身,指腹輕觸葉尖,低聲道
    “馮國章的兵,今夜會入城。”
    魯空子立於井沿,手中竹簡寫著第五講題目——《籠外風雨》。
    “風雨來了,籠便不再是籠,”他聲音沙啞,“而是傘。”
    夏澤起身,白綾在風中獵獵“傘若不牢,風雨便會掀了傘骨,連人帶籠一並卷走。”
    他抬手,竹杖輕點井壁,一塊刻有“魯空子”三字的稷磚忽然鬆動,露出其後暗格。
    暗格裏,是一卷更陳舊的羊皮,上用褪色的墨跡繪著一條更隱秘的線——
    自王城根下,穿太和書院,直抵東海。
    “潛龍溝之外,還有‘驚龍道’。”夏澤將羊皮遞予魯空子,“此道一開,王城便不再是囚籠,而是通衢。”
    魯空子指尖發顫“你要把整座王城變成一條河?”
    “不,”夏澤輕聲,“是變成一座可以流動的籠。讓風可過,雨可過,刀兵亦可過——但終要匯入東海,歸我稷下。”
    當夜,玄武衛入城。
    馮國章的三萬舊部卸甲解劍,卻未進營房,而是被直接帶往王城裂縫。
    那裏,白袍軍已連夜搭起十座磚窯,爐火映得雪夜通紅。
    窯口前,堆著從太和殿拆下的楠木梁柱,每一根都編號入冊,此刻卻被鋸成寸許木條,投入火中。
    馮國章立於窯前,親手將第一根雕龍金柱推入火口。
    烈焰舔舐龍鱗,發出畢剝的爆響,像一聲聲不甘的龍吟。
    “昔日王城,以木為骨,以石為肉,”夏澤立於他身側,聲音平靜,“今日拆骨熬膠,碾肉成灰,隻為給新籠添一抹粘合。”
    馮國章側首,火光映出他眼底深不見底的暗“那我的骨,可也要拆?”
    夏澤未答,隻抬手,指向裂縫盡頭——
    那裏,一株野菊正從灰燼裏破土,花瓣上還沾著火星。
    “將軍的骨,”他輕聲道,“當是那株菊下的第一抔土。”
    三日後,太和書院落成。
    天井中央,新築的井壁已高逾三丈,井底卻未鋪磚,而是一片澄澈的水麵——
    那是引自潛龍溝的活水,水中遊著數十尾赤鱗小魚,魚脊上皆烙著“稷”字小印。
    揭幕那日,夏澤立於井沿,朗聲宣布
    “自今日起,此井名為‘鏡心’。凡入書院者,必先俯身照影——若見自己仍是囚徒,便不可入內;若見自己已非囚徒,亦不可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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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愕然。
    魯空子卻大笑,笑聲震得井壁嗡嗡作響“好一個‘鏡心’!照的不是人,是籠!”
    他第一個俯身,水麵映出他須發皆白的臉,卻不見冕旒、不見龍袍,隻有一雙澈如稚子的眼。
    “我已非囚徒,”他輕聲道,“卻仍願入籠,為後來者留縫。”
    馮國章第二個俯身。
    水麵映出他刀疤縱橫的臉,卻不見鐵甲、不見斷劍,隻有一雙布滿血絲的眼。
    “我仍是囚徒,”他啞聲道,“卻願為囚徒守門,不讓風雨進來。”
    夏澤最後俯身。
    水麵映出他覆眼的白綾,白綾之下,卻是一片漆黑——
    像籠,像夜,也像未燃的火。
    “我非囚徒,亦非守籠人,”他輕聲道,“我隻是那道縫。”
    夜,藏書樓。
    夏澤獨坐案前,指尖摩挲那枚“魘”字棋子。
    棋子對麵,新添一枚“縫”字棋,烏木紋理天然,像一道未愈合的傷。
    隋淵推門而入,低聲“北郊三十裏,發現紅花會殘部蹤跡,為首者自稱‘魘’。”
    夏澤“嗯”了一聲,指尖輕推“魘”字棋,使之與“縫”字棋並立。
    “魘”字血紅,“縫”字墨黑,一明一暗,恰如籠與光。
    “舊籠已破,新籠初成,”他低聲,“可籠外仍有風雨,籠內仍有哭聲。”
    隋淵笑“那就再築一座更大的籠,直到風雨止步,哭聲盡歇。”
    窗外,雪霽風停,一輪滿月懸於井口之上。月光穿過無數孔洞,落在井底,映出萬千光斑,像撒了一地碎銀。
    魯空子站在井中央,仰頭望月,輕聲吟誦
    “留得殘磚築新井,
    且把王城換書聲。
    若教天下無囚處,
    敢將月色作籠繩。”
    夜風拂過,井壁磚孔發出低低的嗚咽,仿佛舊朝亡靈在唱最後的挽歌。而井口之上,新籠的竹棚吱呀作響,像一隻剛剛蘇醒的巨獸,正緩緩張開它溫柔的、卻不再囚禁任何人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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