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隻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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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心鏡算不得什麽驚天動地的神器,比不得浮華盡的淩厲殺伐,也不如悟浮生能窺天道玄機。
    但這麵看似樸素的銅鏡,卻有著最誅心的能耐,它專挑人心裏最潰爛的瘡疤來揭。
    鏡中映出的從不是虛妄幻象,而是血淋淋的真相。那些被自我欺騙精心粉飾的過往,那些用"不得已"來開脫的罪孽,都在鏡中現出原本猙獰的模樣。
    它照見的何止一人之心?分明映出了這修真界最荒誕的真相。
    所謂名門正派,不過是搭得高些的草台班子;那些道貌岸然的前輩,骨子裏與鐵山村的愚民並無二致。
    當幻象碎裂時,嘩啦啦墜落的何止是銅片?分明是千百年來修士們自欺欺人的假麵。
    問心鏡對著林景川照了又照,鏡麵都快擦出火星子了。這位劍道首座依舊神色淡然,白衣勝雪,連發絲都沒亂一根。
    "這不可能!"問心鏡氣得直冒煙,"本鏡連歸元宗掌教偷藏私房錢的事都知道!"
    林景川微微蹙眉,清冷的眸子閃過一絲困惑:"要不...再照照?"
    問心鏡鉚足了勁,鏡麵都開始發燙。這次終於照出些畫麵。
    奉敕城商會金碧輝煌的大殿裏,那個叫石林的男人正舉著賬本追在林景川身後:"首座大人,您欠在下的十萬塊上品靈石何時到位啊?"
    林景川廣袖輕拂,眉目間依舊如霜雪般清冷:"石掌櫃這般鍥而不舍,倒讓本座想起凡間的討債鬼了。"他指尖輕叩劍鞘,"隻是不知,賬本經不經得起洛澤劍一觀?"
    石林忽然斂了笑意,將金算盤往案上重重一磕:"林大公子,"他抬手撚起林景川的雲紋廣袖,
    "您這踏雲靴底繡金線,可曾數過階前碎草莖?"指尖在織金錦緞上狠狠一刮,"單是這袖口雲紋,就要六個繡娘熬紅眼睛繡上整整七日。"
    他忽然逼近一步,算盤珠子嘩啦啦響:"更別提這整件錦袍——二十七位繡娘,三十六個日夜,九百七十三根銀針挑破指尖染的血色。"
    林景川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絲困惑:"你此話何意?"
    石林忽然冷笑一聲,袖中金算盤"錚"地彈出三寸利刃,直指不遠處正克扣匠人工錢的管事:"林首座可知?您劍下斬的妖魔,尚不及這等人十分之一的惡毒。"
    他反手用算盤抵住林景川的劍鞘,玉石算珠與玄鐵相撞,發出刺耳的刮擦聲:"您這柄名震天下的洛澤劍,"
    突然壓低嗓音,"斬過魑魅魍魎,劈過邪修魔物,可曾為這些被吸髓剝皮的活人出過一次鞘?"
    林景川踉蹌著倒退兩步,廣袖拂過案幾帶翻一盞清茶。素來清冷的眸子泛起波瀾:"我...並非..."
    石林突然抓起案上賬冊嘩啦展開,"涇陽渠三萬役夫的血汗,青州礦七百童工的性命,這些可都記在歸元宗的地基上!"
    茶湯在青磚上漫開深色痕跡,映出林景川驟然蒼白的臉。簷外忽有驚雀飛過,石林的聲音混著振翅聲釘入他耳中:"您這雙握劍的手,當真沒沾過民脂民膏?"
    林景川頹然跌坐在地,素來挺拔如鬆的脊背此刻佝僂如朽木。他顫抖著搖頭,卻見石林的身影已如煙消散。眼前景象驟然扭曲,化作林家祖宅的朱紅大門前
    一個錦衣華服的族人隨手拋出一顆上品靈石,那晶石在泥地上滾了幾圈,停在老漢皸裂的赤足前。"就你這閨女,"族人輕蔑地踢了踢腳邊草席裹著的瘦小身軀,"做這買賣也是夠本了。"
    那老漢突然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像被剜去心肺的野獸。他顫抖著抱起草席中輕飄飄的軀體。
    去年還蹦跳著給他采山茶花的閨女,如今腰間卻纏著染血的麻布,腹下還殘留著兩道猙獰的勒痕。
    "我的囡囡啊..."枯槁的手指撫過女兒青白的小臉,觸到嘴角凝固的血沫,"你給這幫畜生生兒育女,最後還沒個好下場啊!"
    石林的聲音如附骨之疽般在林景川耳畔回響:"林首座總說待劍道大成之日,自當滌蕩天下濁,"忽然化作厲喝,"可那些被碾碎在車輪下的螻蟻,等得到你功成嗎?"
    草席間的女屍忽然睜開眼,青白的手指抓住林景川的劍穗:"少爺...救救我!我是梅兒!我不想死,不想給你的堂弟們做通房生孩子…"
    林景川靜立良久,簷角滴落的雨水浸透了他的衣襟。恍惚間,他看見梅兒枯瘦的手指間還纏著半截繡線。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礦洞裏童工青紫的腳踝、涇陽渠畔役夫凹陷的眼窩、還有此刻懷中這具輕得像片枯葉的軀體...
    他忽然明白,自己追尋的"劍道極致",不過是逃避的借口。
    他輕撫少女額前碎發,解下雲紋外袍為她覆上。起身時洛澤劍發出清越龍吟,劍穗上那枚梅花結在雨中綻開:"原來真正的妖魔,一直就在我三尺之內。"
    暴雨中,林景川的白衣獵獵作響:"劍道無涯不平當斬。何須遠求?此刻,此地,便是證道之處!"洛澤劍映著電光,照亮他眼中前所未有的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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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象轟然碎裂之際,林景川突然看到石林變成寧識精致明媚的俏臉,在他唇上落下一吻:“阿川,你今天還挺像樣…”
    幻象如琉璃般碎裂的刹那,林景川忽覺唇上一暖。寧識那張慣常帶著戲謔的俏臉近在咫尺:"我家劍首大人總算有了點人味兒,阿川…"
    ……
    寧識看著問心鏡裏走馬燈似的回憶,忍不住叉腰:"好家夥,你這是要把我從穿開襠褲到現在的黑曆史都放一遍?是要伺候我在這兒安度晚年嗎?"
    寧語正抱著粉雕玉琢的小寧識在街邊餛飩攤前大快朵頤,三歲的小丫頭吃得滿嘴油光,活像隻偷了腥的奶貓。忽然一片陰影籠罩下來,隻見個獐頭鼠目的男子搓著手湊近,那雙綠豆眼裏閃著令人作嘔的精光。
    "小娘子生得這般俊俏,怎的獨自帶著孩子吃路邊攤?"男子說著就要去摸寧語的手,"不如跟了我,保管讓你們娘倆吃香喝辣。這小丫頭片子嘛..."他伸出枯樹枝似的手指要去戳寧識的臉,"我定當親閨女般疼..."
    話音未落,原本埋頭喝湯的小寧識突然抬頭,烏溜溜的大眼睛瞬間蓄滿淚水。就在男子以為她要被嚇哭時,這小祖宗突然"嗷嗚"一口咬住那根不安分的手指。
    "哎喲喂!鬆口!小畜生快鬆口!"男子疼得原地蹦躂,活像隻被踩了尾巴的猴。
    周圍食客紛紛圍過來,有遞醋的,有拿筷子撬的,還有個賣糖人的試圖用糖葫蘆誘哄。奈何小寧識鐵了心不鬆口,硬是咬得男子哭爹喊娘。
    最後伴著"哢嚓"一聲脆響,男子看著自己少了半截的手指,又看看小寧識鼓著腮幫子嚼啊嚼的模樣,兩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寧語連忙掰開女兒的嘴,卻見那小祖宗"呸"地吐出半截指頭,奶聲奶氣道:"娘親,這個叔叔的手指頭,比餛飩餡還柴呢!"
    後來這條街上流傳起一個傳說:餛飩攤前有個專吃壞人手指的小夜叉。而當事人寧識長大後,總愛把這事當光榮史來講,就是絕口不提自己當晚因為消化不良,哭鬧了整整一夜的事。
    問心鏡看著小寧識得意洋洋地篡改記憶,鏡麵上頓時浮現出一排無語的波紋。
    它氣得鏡框直顫,心想這小丫頭片子也太囂張了,必須給她點顏色看看!
    "哢嚓"一聲,鏡麵突然裂開一道縫,硬是又擠出一個新幻象來。
    寧識十歲那年的冬夜格外凜冽。寧語胸前那道猙獰的劍傷不斷滲著黑血,母女倆典當了最後一枚靈石換來的藥散,卻隻夠敷半次傷口。
    她們被客棧趕出來那晚,小寧識拖著比她還高的草席,深一腳淺一腳踩進亂葬崗旁的破廟。
    廟裏殘破的泥塑判官少了半邊臉,正巧露出廟後那片荒墳。夜風卷著紙灰飄進來,小寧識把母親安置在判官腳下,自己摸黑去扒供桌上的殘蠟。
    "娘親別怕,"她把蠟油滴在寧語傷口止血時,聲音比手裏的豁口碗還抖,"等識兒明日去藥鋪門口蹲著,定能撿到他們不要的..."
    話沒說完,忽聽見廟外傳來野狗爭食枯骨的廝打聲。寧語滾燙的手突然攥住她:"...若娘熬不過..."
    "您胡說!"小寧識突然暴起,十歲的小手竟掰斷了判官像的半截手指,尖頭對準廟門外綠瑩瑩的獸眼,"閻王爺敢來,我就捅穿他的鼻子!"
    那截泥指後來被她磨成粉,混著偷來的香灰給寧語服下,竟真退了半宿高熱。
    在寧語養傷的那些日子裏,十歲的小寧識帶著坨坨,把亂葬崗當成了自家的菜園子。
    坨坨可算是過上了鼠生巔峰的日子。每天跟著小主人穿梭在墳堆之間,把各路貢品嚐了個遍,張舉人家的醬肘子、李員外府的桂花糕、連縣太爺祖墳前供奉的佛跳牆都沒放過。
    不出半月,那些死屍和貢品早就將它養的白白胖胖,硬是吃成了圓滾滾的肉球,油光水亮的皮毛在陽光下能晃花人眼。
    "坨坨,這邊!"小寧識麻利地扒開某個富商小妾的墳頭,從陪葬的荷包裏倒出幾粒金瓜子,"夠給阿娘換三副藥了!"轉頭又掰開死者的嘴,"呀!金牙!"
    有時運氣好,還能在官老爺家的祖墳前順走整隻燒雞。小寧識總會把雞腿肉撕得細細的,混在粥裏喂給寧語:"阿娘快吃,這可是城南李員外孝敬他老祖宗的!我嚐過了,沒餿!"
    寧語看著女兒被野草劃破的小臉,突然發現這孩子竟把哭墳的調子編成了采藥歌。
    問心鏡氣得鏡麵直冒青煙雖然它並沒有娘可罵),鏡中畫麵驟然扭曲,將那段最慘烈的記憶硬生生撕開。
    血火交織的夜幕下,翎月族人用血肉築起了一道生路。八十歲的族老拄著星杖擋在寨門前,蒼蒼白發被箭矢釘在門框上;抱著嬰孩的婦人將孩子塞給同伴後,轉身撲向火海引開追兵;就連跛腳的廚娘都掄著鐵勺,生生敲碎了三個敵兵的腦袋才倒下。
    少年們手挽手組成人牆,任憑刀劍加身也不退半步。他們倒下的方向都朝著懸崖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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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寧語逃生的方向。鮮血順著青石板流淌,竟在月下凝成一條指引生路的星河。
    啞巴馬夫沉默地割斷所有馬匹韁繩,自己卻舉著火把衝向糧倉。爆炸的火光中,他最後的手語分明是:"聖女,快走!"
    林彥恒的白袍已被血染成絳色,他反手將寧語護在身後,青筋暴起的手握著半截斷劍。三支玄鐵箭貫穿他的腰腹,箭尾的翎羽隨著他每一次揮劍簌簌抖動。
    當順欽的劍劈向寧語隆起的小腹時,這個男人竟用肩胛骨生生卡住劍刃,轉身時帶起的血珠在火光中凝成一道猩紅弧線。
    "走!"他嘶吼著捏碎本命星盤,爆開的星光暫時遮蔽追兵視線。寧語被他推下懸崖時,最後看見的是丈夫被十數根長矛貫穿卻仍死死抱住寨門的身影。
    ……
    劉長老捋著胡須,笑得滿臉褶子都舒展開來:"好好好,都是我玄極宗的好兒郎!"突然發現隊列末尾空了個位置,翹起的胡子頓時僵住:"等等...寧丫頭呢?"
    眾人循聲回望,隻見寧識倚在大殿朱柱旁,呼吸綿長,羽睫輕顫,竟似陷入酣眠。她周身沒有半分靈力波動,安靜得如同午後曬著太陽打盹的貓兒。
    這十五年來,寧語將寧識教養得極好。她手把手教女兒辨認藥性,從當歸的溫潤到烏頭的凜冽;她一字一句為女兒講解世間道理,從市井小民的狡黠到天地大義的厚重。
    每當夜深人靜,寧語總望著窗外的殘月出神。她指節間那些因握劍太緊留下的舊傷隱隱作痛,提醒著她曾經的血火誓言。
    可轉頭看見女兒酣睡的稚嫩臉龐,她又將滿心的仇恨輕輕按下,如同收鞘一柄鋒芒太露的寶劍。
    "識兒今日背會了《藥性賦》呢。"她總這般對自己說,把那些玉石俱焚的念頭化作給女兒熬藥時更輕柔的火候。
    仇人的名字被埋在藥圃最深處,和那些不能入藥的毒草一起,被她用鏟子狠狠碾進土裏。
    寧識指尖輕撫過寂聽劍刃,望著鏡中浮現的仇敵身影,忽的輕笑出聲:"順欽這條老狗、魔族那些醃臢貨色、劍影宗那群偽君子..."
    她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絲譏誚,"反正他們早晚要死在我劍下,何須在此浪費時辰?"
    突然劍鋒一轉,直指問心鏡:"倒是你這破鏡子,"她眯起眼睛,"真當自己通曉人心?"
    鏡麵泛起漣漪,映出她過往的種種艱辛。寧識卻笑得愈發肆意,指尖劃過那些畫麵。
    "少挨一頓餓,我就學不會辨藥;少受一次欺,我便悟不透人心。這每一道傷疤..."她扯開衣領露出鎖骨下的箭痕,"都是老天爺賞的功課。"
    寧識仰頭望天:"天地廣闊如許,來日方長似海。今日不足,明日補之;今年不夠,來年續之。
    “我寧識,"她劍尖輕挑,將問心鏡中的陰霾一掃而空,"從來隻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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