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1章 空穀幽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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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二十六年,庚子年七月,天津衛的日頭毒得像要把人烤出油來。唐鶴童蹲在南門外天後宮的旗杆底下,手裏攥著半塊啃剩的雜麵窩頭,眼睛卻死死盯著街對麵那家掛著“西洋鍾表修理”招牌的鋪子。
鋪子門臉不大,兩扇榆木門板被曬得發脆,門楣上的銅招牌倒擦得鋥亮,陽光一照,晃得人眼暈。唐鶴童今年十四,個子躥得快,肩膀卻還窄,一身洗得發白的短打外頭罩著件漿過的藍布衫,袖口磨出了毛邊,褲腳卻仔細地挽到膝蓋,露出兩條結實的小腿——這是他爹還在時教的規矩,窮歸窮,身上得利落,別讓人看扁了。
他蹲在這裏已經快一個時辰了。不是為了看西洋鍾表,是為了等裏頭那個姓黃的掌櫃。
三天前,唐鶴童在侯家後碼頭幫人扛貨,聽見兩個腳夫閑聊,說這黃掌櫃不簡單,夜裏常在後院擺弄些“邪門玩意兒”,有回半夜起夜,看見後院飄著藍火,還聽見銅鈴聲,嚇得尿了褲子。這話要是旁人聽了,頂多當個笑話,可唐鶴童不一樣——他爹唐守義,生前就是吃“異術”這碗飯的。
唐守義是河北滄州人,年輕時在龍虎山當過三年雜役,沒學到什麽高深道法,卻識得些符籙,懂點粗淺的“炁”功,平日裏幫人看看風水,畫幾道驅邪的符,混口飯吃。去年冬天,義和團進天津,唐守義被幾個拳民拽去“作法”,說是要請“天兵天將”擋洋人的子彈,結果洋人的火槍一響,拳民跑了,唐守義卻被流彈打中了胸口,沒撐到第二天。
臨死前,唐守義把唐鶴童叫到跟前,從枕頭底下摸出個油布包,裏頭裹著一本線裝的《炁要略》,還有一枚青銅鈴鐺。他攥著唐鶴童的手,聲音氣若遊絲“童兒,爹沒本事,沒教你真東西……這書你留著,慢慢看,能懂多少是多少。記住,‘炁’這東西,能救人,也能害人,不到萬不得已,別在旁人麵前露……還有,碰見戴‘太極圖’玉佩的人,躲遠點,那是‘異人’裏的門道,咱們惹不起……”
話沒說完,人就沒氣了。
唐鶴童把那本《炁要略》翻來覆去看了半年,裏頭的字認不全,隻能對著插圖瞎琢磨。他試著按書裏說的,盤膝坐好,“意守丹田”,可除了肚子餓得咕咕叫,沒別的感覺。直到上個月,他在河邊幫人撈東西,腳滑掉進水裏,眼看要沉底,腦子裏突然閃過書裏的一句話“危急時,聚炁於湧泉,可借水之力”,他下意識地照著做,腳底下竟真的像踩了塊石頭,硬生生浮了起來。
從那以後,唐鶴童就知道,爹沒騙他,這世上真有“異人”,真有“炁”。他蹲在這裏等黃掌櫃,就是想問問,這“異人”的門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得活下去,光靠扛貨,遲早得累死,要是能學爹那樣的本事,至少能混口安穩飯吃。
街麵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挑著擔子賣西瓜的,推著小車賣茶湯的,還有穿著短褂、搖著蒲扇的閑人,三三兩兩地聚在樹蔭下聊天,說的無非是洋人的兵艦又停在大沽口了,義和團的大師兄被砍了頭,還有哪家的姑娘被洋毛子搶了去。唐鶴童聽著,心裏像堵了塊石頭——他爹就是這麽沒的,可他連報仇的本事都沒有。
正想著,對麵鋪子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唐鶴童趕緊低下頭,用草帽遮住臉,隻留著一道縫往外看。
出來的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穿著件藏青色的綢緞馬褂,袖口挽著,露出手腕上一串油光鋥亮的核桃。他臉膛發紅,下巴上留著山羊胡,手裏端著個紫砂茶壺,走到門口的台階上,慢條斯理地漱了漱口,又掏出塊白帕子擦了擦嘴。正是黃掌櫃。
唐鶴童深吸一口氣,把手裏的窩頭塞進懷裏,拍了拍身上的土,剛要起身,卻看見黃掌櫃突然皺了皺眉,朝他這邊看了過來。
唐鶴童心裏一緊,趕緊又蹲下,假裝係鞋帶。他能感覺到,黃掌櫃的目光像帶著鉤子,在他身上掃來掃去。過了一會兒,他聽見黃掌櫃的聲音“那小孩,你蹲在那兒幹嘛?”
唐鶴童的心跳得飛快,手心裏全是汗。他想跑,可腳像灌了鉛,挪不動。他知道,這是“炁”的感應——黃掌櫃肯定察覺到他身上有微弱的“炁”了,就像爹當年能一眼看出誰身上“不幹淨”一樣。
他硬著頭皮站起來,轉過身,朝黃掌櫃拱了拱手,聲音有點發顫“黃掌櫃,我……我想跟您學本事。”
黃掌櫃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嘴角的山羊胡翹了起來“學本事?我這兒是修鍾表的,你想學修鍾表?”
“不是,”唐鶴童咬了咬牙,把懷裏的油布包掏出來,打開,露出那本《炁要略》和青銅鈴鐺,“我想學這個——學怎麽用‘炁’。”
黃掌櫃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沒了,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他盯著那本書和鈴鐺,又看了看唐鶴童,沉默了片刻,說“你爹是誰?”
“我爹叫唐守義,去年冬天沒的。”唐鶴童低著頭,聲音有點哽咽,“他以前在滄州那邊,幫人看風水,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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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掌櫃“哦”了一聲,眼神緩和了些。他朝唐鶴童招了招手“進來吧,別在門口杵著,讓人看見不好。”
唐鶴童心裏一喜,趕緊跟著黃掌櫃進了鋪子。鋪子裏頭比外頭涼快,迎麵擺著個玻璃櫃台,裏麵放著各式各樣的鍾表,有懷表,有座鍾,還有幾架西洋自鳴鍾,指針“滴答滴答”地走著,聲音清脆。櫃台後頭是個小桌,桌上擺著放大鏡、小鑷子、螺絲刀,還有一堆零件。
黃掌櫃把唐鶴童帶到裏屋。裏屋更小,擺著一張床,一個衣櫃,還有一張八仙桌,桌上放著個銅製的香爐,裏麵插著三炷香,煙絲嫋嫋,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檀香。
“坐吧。”黃掌櫃指了指八仙桌旁的凳子,自己則坐在對麵,端起茶壺喝了一口,“你爹唐守義,我倒是聽說過。滄州那邊的‘散修’,沒什麽門派,為人還算本分。”
“散修”?唐鶴童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有點懵。
黃掌櫃看他不懂,解釋道“咱們這些會用‘炁’的人,分兩種。一種是有門派的,比如龍虎山、武當山,還有南方的‘四家’,這些是‘名門正派’;另一種就是你爹這樣的,沒拜師,自己摸索著學,叫‘散修’。散修沒靠山,沒傳承,本事大多不高,活得也辛苦。”
唐鶴童點點頭,心裏更堅定了要學本事的念頭“黃掌櫃,我知道我爹本事不行,可我想學好。我不怕辛苦,您要是肯教我,我給您打雜,不要工錢。”
黃掌櫃笑了笑,搖了搖頭“學‘炁’不是打鐵,光不怕辛苦沒用。得看‘根骨’。你把右手伸出來,我看看。”
唐鶴童趕緊伸出右手,掌心朝上。他的手不大,卻很結實,指關節有點粗,那是常年扛貨、幹活磨出來的。
黃掌櫃伸出兩根手指,搭在唐鶴童的手腕上。唐鶴童能感覺到,黃掌櫃的手指有點涼,還帶著一股微弱的暖流,順著他的手腕,慢慢往上走,走到胳膊肘,又繞了回來。
過了一會兒,黃掌櫃收回手,皺著眉,沒說話。
唐鶴童心裏咯噔一下“黃掌櫃,我……我根骨不行嗎?”
“不是不行,是有點怪。”黃掌櫃端起茶壺,又喝了一口,“你身上的‘炁’,比一般的散修子弟要足,可太散,像沒紮下根的草,東飄西蕩的。按說,你爹沒教你正經的吐納法門,你不該有這麽多‘炁’才對。”
唐鶴童想起上個月掉水裏的事,趕緊說“上個月我掉進海河,快淹死的時候,腦子裏突然閃過我爹書裏的話,照著做,就浮起來了。從那以後,我就覺得身上好像有股勁兒,有時候搬東西,比以前省力多了。”
黃掌櫃眼睛一亮“哦?‘臨危開竅’?這倒是少見。看來你是個‘通炁’的好苗子,就是沒人引路子,把‘炁’給練雜了。”他頓了頓,又說“這樣吧,我先教你一套最基礎的吐納法門,叫‘四平樁’,你每天早上起來練一個時辰。練三個月,要是能把‘炁’聚起來,我再教你別的。”
唐鶴童大喜過望,“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就要磕頭。黃掌櫃趕緊把他扶起來“別來這套虛的。我教你,不是白教。第一,你得幫我看著鋪子,白天幫我打掃衛生,整理零件;第二,我教你的東西,不許在外人麵前露,尤其是不能讓‘官府’和‘洋人’知道——現在這世道,‘異人’的身份,是禍不是福。”
“我記住了!”唐鶴童用力點頭,眼睛裏閃著光。他終於有機會學真本事了,爹要是泉下有知,肯定會高興的。
接下來的日子,唐鶴童就住在了鋪子的裏屋。每天天不亮,他就起來,在後院的空地上練“四平樁”。所謂“四平樁”,就是雙腳分開與肩同寬,膝蓋微屈,雙手抬到胸前,掌心相對,像抱著個球,然後閉上眼睛,按照黃掌櫃教的口訣,“鼻吸鼻呼,意守丹田”。
剛開始練的時候,唐鶴童總覺得別扭,膝蓋酸,胳膊沉,不到一刻鍾就想放棄。可一想到爹的死,想到自己要是沒本事,遲早得餓死,他就咬牙堅持下來。漸漸地,他能感覺到,身上那股散散的“炁”,慢慢往肚子裏聚,像揣了個暖爐,舒服得很。
白天,他就在鋪子裏幫黃掌櫃打雜。黃掌櫃修鍾表的手藝很好,不管多複雜的西洋鍾,到了他手裏,擺弄幾天就能走得準準的。唐鶴童沒事的時候,就趴在旁邊看,有時候黃掌櫃會教他認零件,告訴他哪個是齒輪,哪個是發條,哪個是遊絲。唐鶴童學得很認真,他覺得,不管是修鍾表,還是練“炁”,都是本事,多學一點,沒壞處。
有時候,會有一些奇怪的客人來鋪子。這些人穿著打扮和普通人沒兩樣,可唐鶴童能感覺到,他們身上有和黃掌櫃、和自己一樣的“炁”。這些人來的時候,黃掌櫃會把唐鶴童打發到後院,自己和客人在裏屋說話,聲音壓得很低,唐鶴童隻能隱約聽見幾個詞,比如“龍虎山”、“四家”、“洋人的法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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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一個穿著黑色短打的男人來鋪子,手裏提著個木盒,神色匆匆。黃掌櫃把他讓進裏屋,關上門。唐鶴童在後院練樁,隱約聽見裏屋傳來爭吵聲,還有“炁”碰撞的聲音,像風吹過窗戶紙。過了一會兒,男人走了,臉色很難看,黃掌櫃送他到門口,眉頭皺得很緊。
唐鶴童湊過去,小聲問“黃掌櫃,他是誰啊?”
黃掌櫃歎了口氣“是‘北派’的散修,叫趙三。他想讓我幫他修一件‘法器’,是個西洋十字架,說是能擋‘炁’。可那十字架上沾了‘陰炁’,我要是修不好,會惹禍上身。”
“陰炁?”唐鶴童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嗯,”黃掌櫃點了點頭,“‘炁’分兩種,一種是‘陽炁’,就是咱們身上的,還有天地間的清氣;另一種是‘陰炁’,藏在墳地、老宅子這些地方,要是沾了,輕則生病,重則丟命。那趙三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十字架,上麵的陰炁很重,我可不敢碰。”
唐鶴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裏對“異人”的世界又多了幾分敬畏。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就到了十月。天津的天氣冷了下來,街上的行人都穿上了棉襖。唐鶴童練“四平樁”已經三個月了,他能清楚地感覺到,丹田處的“炁”越來越足,有時候運起“炁”,能把水缸裏的水抬起來半尺高。
黃掌櫃檢查了他的“炁”,滿意地點點頭“不錯,比我預想的要快。看來你確實是個好苗子。從明天起,我教你畫‘引氣符’。”
“引氣符?”唐鶴童眼睛一亮。
“嗯,”黃掌櫃從抽屜裏拿出一張黃紙,一支狼毫筆,還有一小碟朱砂,“‘引氣符’是最基礎的符籙,能幫人聚攏‘炁’,也能用來探測周圍的‘炁’。畫符有講究,‘筆要穩,墨要勻,心要靜’,一點都不能錯。”
他拿起筆,蘸了蘸朱砂,在黃紙上一筆一劃地畫了起來。唐鶴童湊在旁邊看,隻見黃掌櫃的手很穩,筆尖在紙上移動,沒有一點停頓,朱砂的顏色均勻,線條流暢。畫到最後,黃掌櫃筆尖一頓,嘴裏念了句口訣“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引!”
話音剛落,黃紙上的符籙突然閃過一絲紅光,隨即又恢複了原樣。
“成了。”黃掌櫃把符遞給唐鶴童,“你試試,把‘炁’輸進去,看看能不能感覺到什麽。”
唐鶴童接過符,按照黃掌櫃教的,將丹田處的“炁”慢慢輸進符裏。剛一接觸,他就感覺到,符紙像活了一樣,一股暖流順著他的手指,傳到他的腦子裏。他閉上眼睛,竟能“看見”鋪子裏的情況——櫃台後的鍾表,桌上的茶壺,甚至後院的那棵老槐樹,都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裏。
“這……這也太神奇了!”唐鶴童驚訝地叫了出來。
黃掌櫃笑了笑“這不算什麽。等你本事高了,還能用法符找人、驅邪、甚至傷人。不過,你記住,符籙是‘術’,‘炁’才是根本。沒有足夠的‘炁’,再好的符籙也沒用。”
接下來的日子,唐鶴童開始學畫符。剛開始,他總畫不好,要麽線條歪了,要麽朱砂蘸多了,畫出來的符一點反應都沒有。黃掌櫃也不著急,隻是讓他多練。唐鶴童每天除了練樁,就是畫符,一張接一張,手指都磨出了繭子。
有一天晚上,唐鶴童畫符到深夜,終於畫出一張能閃過紅光的“引氣符”。他高興得睡不著,拿著符在後院轉,想試試符的效果。就在這時,他聽見街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有人的喊叫聲。
“救火啊!洋人的教堂著火了!”
“快!快拿水!”
唐鶴童心裏一驚,趕緊跑到門口,扒著門縫往外看。隻見街對麵的方向,火光衝天,映紅了半邊天,濃煙滾滾,能聽見木頭燃燒的“劈啪”聲,還有人的哭喊聲、咳嗽聲。
“怎麽回事?”黃掌櫃也被吵醒了,走了出來,皺著眉看著火光。
“好像是洋人的教堂著火了。”唐鶴童說。
黃掌櫃臉色一變“不好,怕是義和團的人幹的。這幾年,義和團和洋人鬧得凶,去年剛被鎮壓下去,怎麽又冒出來了?”他頓了頓,又說“童兒,你在鋪子裏待著,別出去。外麵亂,小心出事。”
唐鶴童點點頭,可心裏卻有點不安。他想起爹就是被義和團的人拽去“作法”才死的,對這些人沒什麽好感,可洋人的所作所為,他也聽說過——搶東西,殺百姓,無惡不作。
就在這時,他看見幾個穿著義和團服飾的人,舉著大刀,從街上跑過,嘴裏喊著“扶清滅洋”的口號。他們身後,跟著一群老百姓,有的拿著鋤頭,有的拿著扁擔,亂糟糟的,朝教堂的方向跑去。
突然,一個小孩從人群裏跑了出來,大概五六歲,穿著紅棉襖,哭得撕心裂肺“娘!娘!等等我!”
一個義和團的人回頭,看見小孩,不耐煩地一腳踹過去“哭什麽哭!再哭,把你也扔到火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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