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再也不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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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將箭引到阿呂應身上,阿那羅居然和阿呂應一起做箭靶子。
阿那羅背上、腿上、手上也中了箭,右手的劍跌落在地,殷紅血色染透了衣衫。
箭頭穿進皮肉裏,疼得就像野獸的牙齒咬在身上。
很痛,痛到四肢百骸。
痛得他眼眶都濕了。
阿那羅這個時候意識到,原來自己的忘性其實沒有那麽好。
黑匪山那個叫吱吱的小鬼說的對。
他騙人了。
他騙別人,也騙他自己。
他告訴自己不痛,即使真的很痛,也可以忘記。
可這一刻,他才知道,他受過的每一分疼痛,他都記得。
刀劍劃傷的痛,鞭打虐待的痛,野獸撕咬的痛……還有抱著父王屍體的痛。
所有的疼痛都在這個時候襲來。
啪嗒,啪嗒。
雨水從天上落下來。
一滴,兩滴,三滴……千萬滴水砸下,雨水衝刷在他臉上。
水漬順著眼角流下。
四周兵馬聲響起。
大瑜的伏兵衝出來了,城裏的靡婆士兵也衝出來了。
阿呂應強撐起身,手中還有刀。
阿那羅躺在地上,手裏已經沒有了劍。
“去死——!”阿呂應拿刀砍向阿那羅的脖子:
阿那羅紅著眼眶,看著落下的刀,忽然笑了一下。
他側身一閃,搭在腰間的左手猝然抬起,冷光一閃。
阿呂應不知阿那羅為何要笑,手中刀還沒砍下去,喉間已猝然插入一把匕首。
“你……嗬……嗬……”阿呂應雙目瞪大,口中不斷溢出鮮血。
阿那羅將匕首拔出來,血漬噴灑了一片,頃刻被下落的雨水衝散。
匕首上的七頭蛇染成血色。
阿呂應倒在泥濘中,捂著喉間的血窟窿,瞪大的雙目再也不會轉動。
“陛下!陛下!”烏納殺破大瑜重圍,和幾個士兵終於跑到阿那羅身邊。
烏納抱起阿那羅的軀體,策馬飛奔回城。
待把阿那羅從馬上放下的時候,烏納才發現阿那羅背上中的那支箭,貫穿了心口。
“陛下,堅持住,巫醫馬上來診治,馬上就給你上藥……”
烏納蓋在阿那羅心口的手在顫抖,血水從他指縫間滲出。
阿那羅嘴唇白如紙,這個時候竟然還在笑。
阿那羅握著匕首, 手上被箭刺穿的傷口猙獰可怖:
“烏納……你看見了麽?我、我給父王報仇了……”
烏納握住阿那羅的手,眼角紅得似有一片血:
“我看見了,做得好……阿那羅,你做得好……”
烏納的聲音啞得厲害,叫著阿那羅的名字,就像阿那羅還小的時候一樣。
他知道這個孩子從小就是這樣,做完了事情,一定別人誇他,他才會越做越好。
所以他總是誇阿那羅,誇到後來,他甚至舍不得罵。
“咳……”
阿那羅聽了,果然眼角更彎了,但接著就咳出一口血:
“烏納……父王說過,我不適合做王……父王說的沒錯,我這麽衝動……隻會打仗,不會治理國家……”
烏納顫著唇瓣:“阿那羅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盡力了……”
他手中握著阿那羅的手,除了方才的箭傷,他摸到密密麻麻的疤痕。
烏納的淚水落下來。
他在長安見過很多大瑜少年的手。
讀書的少年手掌白皙修長,種田的少年雙手有力結實,為奴的少年手上有很多凍傷青腫。
但沒有一雙手,像十七歲的阿那羅這樣,盡是傷疤,多得如同手上的紋路。
“阿那羅,你做得很好了……你還小,你不會的我都還能教你,隻要等我們回到靡婆——”
“我回不去了……”阿那羅搖頭,“烏納,你帶著他們回去……從今以後,你就是靡婆的王。”
他不拿刀不拿劍,躺在烏納懷中輕輕說話的樣子,其實很像個孩子:
“我出兵的時候就想過,我回不去了……幸好……父王的仇,我報了,靡婆的內亂也已經平定了……”
阿那羅艱難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伴著胸腔撕裂般的疼痛:
“你、你比我和父王都更懂如何治理國家,你去成為靡婆新的王,去……去把靡婆治理好,治理成大瑜一樣昌盛的國家……讓靡婆的子民也能吃飽飯,也能有衣服穿,也能讀書……”
“……讓別國再也不敢踐踏我們,不敢羞辱我們,不敢搶奪我們。你去、你去實現你的心願,去造出你想要的那個國……”
烏納抱著阿那羅,牙關和舌頭都在打顫:
“好……好……”
他泣不成聲:“等我們回去……你不用治理,也不用打仗……你像那些森林裏的男孩們一樣去打獵,去爬樹,去河裏捉魚,去為漂亮的姑娘打架……你去盡情玩……好不好……”
烏納的淚水混合著雨水延綿而下,落在阿那羅的額頭上。
懷中的阿那羅沒有回答。
一動沒動。
匕首掉在地上的水窪裏,他的手已然鬆開。
他麵上還帶著淺笑,笑得這樣安靜乖巧。
烏納想起來,在阿那羅八歲上戰場以前,他也這樣安靜地笑過,會害羞,會哭。
可這個孩子八歲後就沒再哭過,受傷被俘的時候都沒有說過一聲疼。
到死前都沒有……
烏納將阿那羅的屍體交給士兵,忍痛站起,號令全軍。
他指揮著靡婆大軍向南突圍,一路南逃。
廝殺叫喊和血腥被雨水衝得漫開來。
夏日的暴雨,來了又去。
天空重新明亮起來。
太陽卻已經西墜,像一顆滴血的眼睛。
天地萬象在那一顆眼睛中都是殷紅的。
靡婆的軍隊和大瑜的軍隊奔騰在一片殷紅中。
千軍萬馬的影子被夕陽拉長變形。
沉重的影子像道路,
穿過整片國土。①
黑匪山的山頭,被晚霞染上橘紅。
橘紅的光線落進山頂的小屋裏,照亮了地上一隻白色的鱷魚。
身子很大,四肢很短。
看上去又凶又笨。
蘇知知和薛澈蹲在地上看。
薛澈:“這就是土龍麽?”
“他說這叫鱷魚,不是龍。”蘇知知拿著白色的小石子,在旁邊畫了一隻小一點的鱷魚。
薛澈:“靡婆有很多鱷魚麽?”
蘇知知:“他說他們那森林的湖裏經常能看到,靡婆好像是個很神奇的地方。”
兩人走出小屋,額頭的碎發被晚風吹起。
風中有飯菜的香味。
薛澈看向南邊的方向:“你把阿那羅當朋友了嗎?”
蘇知知搖頭:“怎麽可能?他差點帶人殺進我們這,毀掉我們的村子,我才不會原諒他。”
薛澈看著蘇知知:“嗯?”
“雖然我不原諒——”
蘇知知語氣稍轉,撥弄著手裏的小石子,“但是我覺得他是一個很有勇氣的人,有點像我們村的村民。”
“他畫鱷魚的時候,我看見他手背和手臂上有好多疤,好多好多。”
“有一天你沒來的時候,他跟我說,靡婆即使小得像隻老鼠,像隻螞蟻,也不願意被鱷魚一樣的大瑜欺負。他不喜歡打仗,但是更不喜歡被欺負。”
薛澈點頭:“我明白他的意思。”
天邊的晚霞燒得絢爛,是白日徹底消亡前的最後一抹光亮。
蘇知知的眼睛裏也是絢爛一片,悄聲對薛澈說:
“他不是好人,可我希望他能給他爹報完仇,以後再也不打仗了。”
“嗯,再也不用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