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麵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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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人們忙忙碌碌地圍上去。
慕容霽擦幹了臉,在附近的沉香閣脫下水靠,換上了幹爽的衣裳。
“哎,你們跟在我身邊不是一兩天了,別天天大驚小怪的。我水性好得很。”
二皇子慕容霽善泅水,天熱的時候總喜歡去潛龍湖裏泡著。
皇後娘娘說了他好多次,不讓他下水。他嘴上答應得好好的,回頭就又紮進了水裏。
“太熱了,就要下水才涼快些。”
慕容霽從沉香閣出來,才走幾步就遇上了太子慕容淵。
太子玉冠明袍,端方自持,雖然隻比慕容霽大幾歲,看著卻穩重許多。
“阿霽,你又去湖裏泅水了?”
慕容霽嘿嘿笑一聲:“皇兄,你手上的玉扳指真好看。”
太子歎了口氣:“走吧,孤與你一同去看母後。”
慕容霽走在兄長身邊,看兄長的眼神裏都是崇拜和歡喜:
“皇兄,你不是天天和裴尚書在一起,可忙了麽?今日怎麽這時候從東宮過來了?”
太子拍拍慕容霽的肩:“孤聽說你昨日同裴二郎下棋下輸了,孤親自來教你下棋。”
慕容霽急了:“皇兄,這是誤會。我哪能真的下不贏裴家小子?我隻是讓他,我讓他三個子的!”
太子笑:“等會孤與你對弈一番就知道了。”
他們走到了儀鳳宮。
皇後娘娘坐在院裏乘涼,身邊的幾個婢子拿著半人高的扇子在旁邊扇風。
也不知道誰想出來的,做那麽大的扇子,拿著都費勁。
“淵兒來了,這兩日沒見,好似瘦了些,是不是在東宮學業太費神了?”
皇後起身走到長子麵前,細細端詳。
慕容淵:“母後,兒臣倒覺得自己胖了些呢。”
宮婢擺上了茶水瓜果,母子三人在院裏吃桃子。
桃子被切成一片片的,擺在果盤上,像一朵花的形狀。
皇後:“淵兒,來吃桃子,上午讓人從桃林摘的,這個時候正是季節。”
“母後偏心!隻叫皇兄吃桃子,就不叫我吃。”
慕容霽徑自拿了個沒切的桃子,捧在手裏,氣呼呼地直接啃了一大口,嘴邊都是汁水。
皇後瞪他一眼:“你皇兄可沒天天去池子裏鬧。”
慕容霽氣勢蔫了,低頭啃桃子:“哪個榆木腦袋又告密了?”
等慕容霽吃完桃子,皇後把剝好的鬆子仁推到小兒子麵前:
“鬧餓了吧?還沒到晚膳的時辰,先吃點果仁。”
慕容霽嘴裏爆開鬆子仁的油香:“母後給我吃這麽多,我以後就長成湖裏錦鯉那麽胖了。”
皇後:“你日日都這麽鬧騰,吃了也不長肉。”
慕容淵:“讓阿霽日日坐著學下棋,想來能長些肉。”
慕容霽:“皇兄,你又說……我不用學,我說了我一直是讓著……”
皇後在旁邊笑,笑著笑著,猛地咳了幾下。
她用帕子捂唇,帕子再移開的時候,慕容霽眼尖地看見那上麵沾了零星血沫。
“母後!你怎麽了?”慕容霽丟了手裏的鬆子。
慕容淵也過去扶皇後,對身邊人道:“快去宣太醫!”
皇後攥著帕子,安撫兩兄弟:“沒事的,母後隻是最近嗓子有些幹,咳出點血絲,養兩日就好了。”
皇後娘娘說養兩日就好了,可是養了兩個月,情況卻越來越嚴重了。
夏日已過,秋菊成團開的時候,慕容霽見母後咳得越來越頻繁,咳出來的血也從鮮紅變成了暗褐色。
咳嗽的時候,母後說胸中痛得好似錐刺一般。
慕容霽想多去看看母後,可母後很多時候都不見他。
他扒在窗子外悄悄看,隱約瞧見母後麵色青灰,咳得胸廓劇烈起伏。
慕容霽抹著眼淚去東宮問皇兄:“皇兄,母後什麽時候才好起來?”
慕容淵眼神黯淡,隻說:“阿霽,你該長大了。”
母後離世的那日,慕容霽覺得自己好像長大了,因為他再也不想去湖裏泅水了。
他一撲入水中,眼前就會浮現母後口鼻溢血,染紅半個枕頭的畫麵。
母後出殯那日,父皇哭得很難受,人憔悴了許多。
後宮嬪妃無論品階,都跪在了靈柩前。
每個人好像都在擦淚,可是花了眼的慕容霽卻覺得那些人好似在笑。
皇後故去後,次年,端莊嫻雅的德妃被立為繼後,也就是杜皇後。
杜皇後人很好,在後宮處事公正,將六宮打理得井井有條。
她還很關心慕容霽和慕容淵:
“太子與二皇子要節哀,先皇後在天上,盼著你們好。”
杜皇後甚至親手為他們兄弟熬羹湯,繡衣領,如生母一般待他們。
可慕容霽每次不得不開口喚她母後時,心裏都泛上密密麻麻的酸楚。
他去儀鳳宮請安的時候,常常會碰見養在杜皇後膝下的三皇弟慕容宇。
慕容宇以前總是很沉默靦腆的樣子,行為舉動中還帶著點討好。
慕容霽有一日問他:“三弟,你還跟我去桃林摘桃子麽?”
向來順從的慕容宇搖頭:“二皇兄,我不喜歡吃桃子。”
慕容霽自己一個人去桃林,摘了很多飽滿的桃子,帶著桃子去乾陽殿給父皇吃。
乾陽殿內,父皇的臉色很差,自從母後去世後,父皇的身體也每況愈下。
這段日子,很多政務都交給了太子處理,裴尚書從旁輔助。
慕容霽看著父皇沒有血色的嘴唇,想到母後離世前灰白的臉,心裏升起不祥的預感。
他的心沉進潛龍湖底的水草下,怎麽都浮不起來。
皇兄對他說:“阿霽,你要小心杜皇後。父皇病重一事,有些蹊蹺。”
慕容霽很難將溫柔和善的杜皇後和父皇病重之事聯想在一起。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杜皇後下手之毒辣已遠超他的預料。
皇兄一夜之間暴斃,父皇也跟著去世,皇兄的心腹連夜護著他從宮中逃出。
身後一路有人追殺,慕容霽中了毒箭,被逼至懸崖,從崖上躍下……
大概是母後在天有靈,他摔了一半的時候,被峭壁上的樹幹接連掛住,最後落入崖底滔滔河水中。
他掉入水中,活著爬到了岸上。
恰好,神醫穀一個在外遊曆的弟子路過,將慕容霽從鬼門關救了回來。
神醫穀的那位弟子叫虞仁心,給慕容霽喂了解藥,對他說:
“你身上的劇毒已經解了,但我醫術尚淺,配製的解藥藥性偏雜,恐有後患之弊。”
“多謝大夫相救,我能撿回一命,已是萬幸。”
慕容霽當時不知道有什麽“後患”,直到發現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胖。
他在鏡子前,看著肥大的身軀,笑得有些癲狂,隻剩一道縫的眼裏流出淚來。
他真是胖得麵目全非了。
好啊,這樣也好。
誰都認不出他了。
母後在天上看見他長了好些肉,不知會不會笑出來。
那一年是明光十五年。
皇上和明懷太子都葬入皇陵。
次年,慕容宇正式登基,是為永嘉元年。
和明懷太子一起埋葬的,還有金山的傳說。
慕容淵沒有告訴任何人金山的位置,除了二皇子慕容霽。
慕容霽尋到了金山,暗中豢養死士,一步步籌謀等待。
他削去了頭發,坐進了寺廟,笑成一尊彌勒。
世上從此沒有慕容霽,隻有一位叫明燈的胖和尚……
呼——
一陣冷風吹開了窗戶,撞得木頭哐哐作響。
明燈睜開眼。
外麵的雨已經停了,月亮也出來了,但冷風還在繼續吹。
明燈撐起笨重的身子走到窗邊,將窗戶重拴上。
人胖成這樣,做什麽都顯得笨拙,做什麽都是慢慢的。
他回頭,看見悟真趴在床上睡得正香,身上的被子滑下了一半。
明燈臉上的神情放鬆了些,走到床邊,幫悟真蓋上了被子。
月光裏,明燈靜靜地看著悟真的睡顏。
悟真躺在床上,兩手放在圓圓的腦袋邊,好似是世上最可愛的孩子。
但,他也是世上最可怕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