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狗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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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仁一臉難以置信的神色:
    “皇上認為是賀中書動的手?可賀中書昨夜也受傷了。”
    賀庭方昨夜在混亂中受了點皮外傷,傷勢不重,但也流了血。
    慕容宇:“他不過是想借受傷洗脫嫌疑。”
    “可賀中書位極人臣,為何要……”郝仁聲音一頓,“莫非和恭親王有關?”
    他好似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怪不得微臣三年前發現金庫與賀中書還有恭親王有關。”
    慕容宇嗤出一聲:“還不算笨。”
    說完,他咳出一口濁氣,繼續道:
    “當年賀庭方嫉妒裴定禮,故意構陷,做出種種偽證。朕一時不察,被蒙在鼓中。後來才得知真相,如今想來更是憤恨不已。”
    慕容宇說得憤慨不已,麵上還帶著追悔之色,仿若自己當年對裴家的冤情一無所知,隻是因被奸人設計蒙蔽才將裴家滿門流放。
    郝仁配合地瞪大眼,眼中湧起滔天駭浪:
    “竟是如此?!皇上莫過於自責,要怪隻怪賀庭方這等奸佞小人膽大包天,竟敢欺君瞞上,構陷忠臣。”
    慕容宇點頭:“賀庭方野心愈大,如今將主意打到慕容家的江山上。朕絕不讓他得逞。”
    “皇上,昨夜刺客一事死無對證,而裴家一案已經過去多年,就算有證據也早已銷毀。”
    郝仁憂心如焚:
    “微臣雖不涉朝堂之事,卻也知賀庭方在朝中黨羽眾多。若沒有切實證據,恐怕難以服眾,說不定還會讓局麵更亂。”
    慕容宇睨著郝仁,嗓音沙啞:
    “所以朕召你過來。賀庭方在朝中經營多年,有些人朕用著不放心。朕知道你不是他的人,才讓你去找證據。”
    “郝仁,朕會派你同大理寺的人一同去賀府搜查,你會當眾在賀府搜出證據,明白了麽?”
    郝仁雙手發顫,俯首跪地道:
    “回皇上,微臣明白了。”
    慕容宇似是力竭,閉眼揮手:
    “明白就去做,要快。此事成了,朕許你青雲路。若不成——人頭落地。”
    夏季日頭曬,暴雨多。
    近來一連幾日都熱得很,整個長安城都像悶在一個滿是熱氣的蒸籠裏,熱得人要喘不過氣來。
    今日午後,天色忽然陰暗,緊接著一場暴雨痛快落下,驅走暑熱。
    雨珠劈裏啪啦地打在賀府的池塘內,驚散了池底的遊魚。
    賀庭方坐在屋內聽著雨聲。
    因昨夜受傷,他今日沒有去上值,告假在家中休息。
    他不是被刺客傷了的,而是在混亂中被人踩踏。當時殿內黑漆漆的一片,他好好地坐在原地,被別人撞到,然後一腳從他腿上踩過去。
    賀庭方痛得趴在地上,雙手想撐起來,卻又正好按住了地上的碎瓷片,劃破了皮。
    他昨晚從宮中回府,幾乎是被人抬回去的。
    府醫已經來看過了,說沒有傷及筋骨,上些藥就好了。
    身體上的傷不算什麽,可賀庭方從昨晚起就一直惴惴不安,有一種說不明的危機感。
    他做事情一向果斷,要麽做,要麽放。
    處理能預料到的事情,他用的是才智;而遇上預料之外的事情時,他靠的是直覺。
    現在,他的直覺很強烈,很不好。身體裏好似有無數鋒利的刀尖在皮膚下遊走,隨時要戳破這具老去的皮囊。
    上一次產生這樣強烈直覺還是七歲那年他跟著母親走在雪地裏時。
    他記得臘月時節,他穿著破了口的舊鞋,通紅的腳趾生滿凍瘡,一腳深一腳淺地踩進雪裏時,凍得都麻木了。
    母親懷裏抱著發燒的小妹,他手裏提著一個裝了幾個雞蛋和小半塊臘肉的籃子。
    小妹燒得厲害,赤腳郎中這個時候也不會來村裏,他們隻能去匆匆去縣城裏尋大夫。
    雞蛋和臘肉原本是留著過年吃的,但現在要拿出來做診費。
    父親在縣城的富貴人家家中做長工,到年底才回來。
    “狗兒,等到了縣裏,娘帶著你妹妹去醫館,你去周老爺家跟你爹說一聲。”
    賀庭方那時還不叫賀庭方,村裏人都叫他狗兒。取名字隨意些,才好養活。
    狗兒用袖子抹了一下凍得快沒知覺的鼻子,應了一聲:“好。”
    他不是第一次去縣城,小妹也不是第一次生病。
    可他這回心慌緊張得很,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詳之感在他體內亂竄。
    他問母親能不能不去縣城。
    母親紅著眼嗬斥了他一嘴:“你這孩子就想著吃蛋,你妹妹都快燒死了。”
    狗兒說:“我不想吃蛋,我隻是有點怕。”
    母親問:“你怕什麽?”
    狗兒這下卻說不出來了,隻低著頭繼續走。
    他鼻頭紅紅的,頭發有些亂,身上的衣裳都是補丁,可他長相清秀,五官像母親。
    母親算不上美人,但的確有幾分秀氣。
    他們去的是太平縣,而太平縣卻不是一個太平的地方。
    母子三人剛進城裏,就撞見好色無良的莊老爺,將狗兒母親強擄了回去。
    推搡中,狗兒手裏的籃子被踢翻,雞蛋碎了一地,他整個人被踹到雪地裏,額角磕破了,血流進眼裏。
    狗兒顧不上擦血,抱著妹妹跑去周家找父親。
    父親聽說後,急得匆匆去莊家尋人。
    狗兒也急,但他先把妹妹送去了醫館,把僅有的一小塊臘肉給了出去。
    大雪紛飛,他感受不到額角傷口的疼痛,一路問一路找,到了莊家的門口,正好看見父親蜷縮在地上,地上一攤血。
    莊家幾個身強體壯的打手拿著棍棒,圍在父親身邊,一棍一棍地敲下去。
    狗兒看見父親的後背高高腫起,粗布冬衣已被撕扯得破爛不堪,露出裏麵皮開肉綻的傷口,血肉模糊,讓人不忍直視。
    街上有不少人圍觀,卻無一人出聲製止,眼睜睜地看著狗兒父親被人拖進了莊家。
    狗兒瘋了一樣跑過去拍門,求他們把他爹娘放出來。
    其中一個打手歪著嘴笑:“小崽子,去後門跪著,我們老爺要是看你可憐,發發善心,明早就把你爹娘放了。”
    狗兒聽了,沒有再跟打手糾纏,他瘦小的身板連一拳都挨不住。
    他也沒有去莊家後門,而是去了縣衙門口,踩著一塊搬來的石頭,敲響了衙門門口的大鼓。
    暮色沉沉,牛皮鼓麵發出的咚咚聲響驚起屋簷上的寒鴉。
    衙役怒氣衝衝地出來,聽說他要告莊家後大笑:
    “你小子也不打聽打聽莊老爺同我們縣太爺是什麽關係!我們縣太爺同莊老爺昨夜還宿在莊家呢。你莫不是想連我們縣老爺一起告了?”
    “爺看你年紀小,不跟你見識,快滾!”
    狗兒被推了一把,沒穩住的身子從衙門前的台階滾下來。
    他摔在雪裏,抬起頭來,看見衙門門環上的銅獸張開陰森森的嘴,對著他獰笑。
    那種潛藏在身體裏的不安終於化作刀刃,從他的皮膚裏直直刺出來。
    他不知道他這時還能做什麽,才能把爹娘救出來。
    狗兒爬起來,隻能去了莊家的後門等著。
    雪停了,天黑了。
    狗兒縮在地上,覺得雪停的時候比下雪時還冷。
    寒風從他衣領和袖口灌進去,他躬起的脊椎每一節都像被冰錐鑿過一般痛。
    疼痛從皮膚表麵逐漸蔓延到骨髓深處,讓他渾身都止不住地痙攣,皮膚都凍成了青紫色。
    一個路過的挑夫對他說:“雪夜寒,你要是縮在這睡著了,被鬼差收了魂,以後可醒不過來了。”
    狗兒沒有睡著,他搓著雙手,不斷地給自己哈熱氣。
    到了後半夜的時候,他時不時就要挪動一下身子,以免褲子和門檻邊的雪凍在一起。
    動一下,就能聽見冰渣子碎裂的聲音。
    很多很多年後,賀庭方睡在高床軟枕上,屋內燒著最名貴的瑞炭,卻時常感到骨縫間透出寒氣,好似從來都沒走出那個冬夜。
    狗兒眯著眼靠著門框邊。
    他搓搓浮腫的臉,晃了晃昏沉的腦袋。
    快了,天就快亮了。
    狗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緊閉的門扉。
    隻要再等一等就好了。
    等天亮了,也許爹和娘會出來,和他一起去醫館接小妹。
    接到小妹後,他們就回村,再也不來縣城了。
    村裏有家,家裏有他摞起來的幹柴,幹柴燒火可以暖身子……
    狗兒聽見門後傳出腳步聲,扶著門框兩腿哆嗦地站起。
    雪地泛出一層幽藍的光,天空被凍成了冷青色。
    東邊有淺淺的一絲白線,細得像一道裂縫,微弱地透出一點光來。
    天終於亮了。
    門開了。
    爹娘的屍體被拖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