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他終於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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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晚了。
再漫長的一天也會有盡頭。
日月不死,每一日的盡頭都是固定的。
可惜人生變故苦多,人常常不知自己的盡頭在何時何處。
而賀庭方在看見裴淩雲的那一瞬間,心中明白,他已經走到了盡頭。
他做事情從來都是有準備的。
很多他平靜應對的場麵其實在他腦海中演練過許多次。
他獨自在屋內等待的時候,想到了很多種說辭,很多種辦法來說服慕容棣。
他預料到慕容棣的每一種反應,以及自己該如何應對。
但他從沒想過,軍隊背後的主人不是慕容棣,而是——
裴淩雲。
那個他以為已經死了十幾年的裴淩雲。
“你竟沒死——”
賀庭方齒縫間擠出幾個字。
可說完之後,他忽然笑了:
“郝仁?好一個郝仁啊哈哈哈哈……”
他知道,若裴定禮還活著,今日站在他麵前的絕對不會是裴淩雲,絕對不會是改名換姓,在慕容宇麵前卑躬屈膝的郝仁。
既然是裴淩雲站在他麵前,那麽裴定禮就真的死了。
賀庭方在笑。
郝仁也在笑。
郝仁笑得很冷,冷得似有無數冰棱橫在胸口。
多年前家破人亡的場麵在眼前浮現,連呼吸都覺得疼痛:
“賀庭方,你當年為虎作倀害我裴家,可曾想過今日?”
可曾想過也會淪落到家破人亡,生死不由己的得一天?
“想過今日?”
賀庭方依舊在笑,他眼中所見卻與郝仁不一樣。
“我若能預見當年的裴氏才子變成如今這副模樣,昨晚興許會吃一碗飯。”
他知道今日自己無論如何都走不去了。
沒有露出悲傷,也沒有哀求。
賀庭方看著郝仁的臉,五官雖未變,麵相卻比多年前成熟了許多。
他長相俊美,和裴定禮不算很相似。
可賀庭方仍然從這麵容中窺出了幾分裴定禮的影子。
“我倒是想看看你爹落泉下有隻看見你這模樣會作何感想?”
賀庭方很長一段時日都處在疲憊的狀態,他麵容憔悴,臉和身子很瘦,整張臉都凹陷。
可他此時眼中透出灼灼光亮,語氣也跟著激動起來:
“你爹裴定禮,當年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神色,滿口仁義道德。
他看不上我的手段,說我有失君子之道,可他根本不懂從低處往上爬的那種無奈!”
賀庭方的眼神穿過裴淩雲,仿佛是在看向多年前的裴定禮:
“裴定禮,你生來錦衣玉食,從未體會過民間疾苦,隻說君子之道。 我就是要看你從青雲落進泥淖,看你怎麽爬上來,看你如何背棄你口中的大仁大義。”
“可你死了哈哈哈哈哈……你連爬上來的機會都沒有。可你看看你的兒子……你的兒子一步步爬上來了,像我當年一樣卑微,一樣不擇手段,一樣心狠手辣!”
賀庭方笑得癲狂,聲嘶力竭:
“你輸了……”
“裴定禮,你終究是輸了,是我贏了哈哈哈哈……”
呲——
他笑到一半,肩上赫然插入了一把匕首。
賀庭方很老了,身軀很薄,不需要太多力氣,刀尖就可以穿透他的身體,
郝仁修長的手握著匕首,將匕首用力往裏轉了一道。
刀刃刮過骨肉的聲音令人頭皮發麻。
“啊——”賀庭方慘叫一聲,往後退了兩步,靠著牆滑下。
郝仁的手緊緊擰著匕首柄,眼中盡是寒霜:
“你既知我心狠手辣,不妨猜一猜,你能受住幾刀?”
郝仁拔出匕首,鮮血濺在他衣袖上,滿身血花。
匕首剛拔出來,又刺入賀庭方的另一側肩膀。
又是一陣皮肉割裂的聲音。
郝仁清冷的聲音下,湧動著一片潮水:
“我父親出身名門世家,自小得大儒教導,所學者,非惟經史子集,更在致君堯舜之道、濟世安民之策、規諫明主之方。”
“我父親雖非布衣寒門,但感念民生疾苦,素以君子之道立身,澤被百姓。他輔佐君王數載,平反沉冤數十宗,助貧寒學子,肅清科舉舞弊。”
“若無我父親當初力倡科舉公允,破世家門閥之壟斷,你以為憑你的出身,有機會高中狀元,入朝為官?”
“當年若無我父親所堅守的君子之道,若無我父親這樣不為私利之人在朝中為貧寒學子開路,憑你的那點手段可以打敗百年世家名門的阻撓?自泥淖中扶搖直上?!”
郝仁手上滿是鮮血,血滴滴答答地落下。
他手上的刀連著話語一同割過賀庭方的四肢百骸:
“不……不是……”賀庭方雙眼驟然瞪大,急促喘息。
不是這樣的。
他是靠自己爬上來的,怎麽可能是因為裴定禮……不……
呲——
郝仁抽出匕首,往下三寸,再次刺進賀庭方的右胸口。
“賀庭方,你有何顏麵辱我父親?你這等忘恩負義之徒,安敢妄議君子風骨!”
“簡直可笑至極!”
郝仁說到後麵,聲色俱厲,抓著匕首的手都在顫。
淚水盈眶,心中有悲有恨。
郝仁知道,父親到死都不曾後悔。
就算重來一次,父親還是會力主科舉公正,為天下貧寒學子斬荊鋪路,讓像賀庭方這樣出身卑微卻有才智之人得以走入朝堂。
他說,朝中當任人唯賢,不限門第。
他真正為國為民,求天下大同。
“啊——”賀庭方右胸口插著刀,渾身抽搐,痙攣不止。
“不……不是……他……”
他眼中失了之前的亮光,血絲遍布,眼神渾濁。
眼角紅得要滴出血一般。
血從他嘴角湧出,他口中言辭含糊不清。
他倒在冰冷的地上,周身都是血,神色灰白得像一個乞丐老頭。
郝仁低頭看著賀庭方將死的模樣,沒有再拔出刀,而是用腳踩住賀庭方的腹部:
“我父親含冤而死,朝中無明君,慕容氏無德,更有你這等奸佞之臣,大瑜當亡。”
“我要見你死無葬身之地,要大瑜改朝換代,以告慰我裴家列祖列宗。”
郝仁的鞋底沾滿了血。
賀庭方艱難地挪動著手,抓住郝仁的鞋:
“嗬……晏青……可在你手……上……?他……他什麽都沒……他一直……記著你………”
郝仁麵無表情,隻道:
“世上再無賀三。”
賀庭方的手驟然一鬆,瞳孔放大,隻剩微微一絲氣息。
幾片雪花從門縫中飄進。
郝仁收回了腳,看著賀庭方痛苦的模樣,看他最後的生命一點點流盡。
“你這等奸惡之人,死有餘辜,但你死得比我預料得早。”
“你本可以設法讓蔣乾和賈坤率軍救你走,趁亂逃出。可我聽說,你與慕容齊聯手,用僅有的人手去殺赫連術赤母子。
慕容齊也許有幾分手段,但手中無兵權,你與他合作成不了事,這點你應當明白。”
郝仁的聲音重歸平靜,他拿出一塊帕子,將手指一根一根地擦淨血。
動作還是那麽斯文優雅。
“你為何非要殺赫連術赤?她會殺慕容銘,你應當早就預料到了,你不會為了一個不成器的外孫而改變計劃。”
“你行事縝密,唯有這一次衝動,倒是令我意外。”
賀庭方蜷縮在地上,手腳已經僵硬,連著這嘴唇也快動不了:
“……她……錯了……”
聲音很低,很小,仿佛在自言自語。
郝仁沒聽明白。
什麽錯了。
賀庭方嘴唇翕張,卻已經一個字都說不出了。
從門縫飄進的雪花落在他眼睛裏。
他眼前一切仿佛被漫天大雪遮蓋。
郝仁說得沒錯,他這次是衝動了。
他本不會為了一個慕容銘改變全盤計劃,慕容銘之死並不讓他意外。
隻是有一點,赫連術赤做錯了。
她不該在下雪的那天殺了銘兒。
更不該把他的屍體扔在雪裏。
她做錯了,她該死……
門被打開,更多的雪花湧入。
密密匝匝的雪蓋下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賀庭方好似蜷縮在一片黑暗中,什麽也看不見。
像無數次夢中所見那樣,他又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個冬夜。
在夜裏不知過了多久。
他眼前出現一抹光亮。
東邊的天泛起魚肚白。
有人推了他一把,把他叫醒。
他抱著快凍僵的身體,看見自己坐在莊家的後門。
門開了。
爹娘牽著妹妹從門裏走了出來。
晨曦的光線裏,爹娘的臉色很紅潤,沒有一絲傷痕。
娘牽起他的手,跟他說,狗兒,我們回家。
狗兒愣愣地站起來說,好。
他笑了。
這一次,爹娘從門內走出來了,他終於等到了。
他們一家四口往回走。
天很冷,雪很厚。
四串腳印在雪裏延得很長,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