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莫做皇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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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棣的回答很明確了。
“嗬。”
慕容齊喉間溢出一聲幹冷短促的嗤笑聲。
他不是在嗤笑慕容棣,而是在嗤笑自己的命運。
他覺得自己在許多事上運氣都不好,很多事不如意。
其中最不如意的,就是成為皇家嫡長子。
他出生時為長為嫡,可是父皇卻沒有立他為太子。
母後是後宮之主,父皇卻與母後疏遠,寵愛其他妃嬪。
母後擔憂地位不穩,逼著他上進,要他成為最優秀的那個。
隻可惜在讀書這件事上,不是所有人都天資聰穎。
老三慕容棣聰慧過人,老二慕容禮不睡覺的時候也反應機敏,倒是將他這個嫡長子襯得平庸無能。
母後逼著他背書、抄書,反複檢查他的功課,查到有一絲令人不滿之處都要他重寫。
母後要他完美,要他做出的一切都完美。
在一個天資普通的人身上最追求完美,是一件殘忍的事。
慕容齊回想起幼時,看見都是夜裏流淚的殘燭、做不完的功課和永遠不會對他滿意的母後。
母後不滿意的時候,就重罰他身邊的內侍和宮女。
他身邊伺候的人也一直是戰戰兢兢的,不知何時會受罰。
他是皇子,享榮華富貴,一輩子也不用擔憂生計。
可就算是榮華富貴的皇子也會有不可得之物。
他看見那些年紀小的內侍們會趴在草叢裏捉蛐蛐,捉蟋蟀,捉到一隻便要高興半日。
慕容齊也和內侍去捉過一回。
他到現在都忘不了,身形尚小的他們趴在草叢邊,把腦袋埋進一片綠意裏,小小的草叢也變得像森林一樣神秘廣闊。
沒有課業,沒有太傅,沒有母後。
光影交織的草叢深處,隻有一隻穿著深褐色盔甲的蛐蛐伏在草莖上。
蛐蛐在草叢間跳躍、飛行。
慕容齊在書上學過鵬鳥展翅,說鵬鳥大得遮天蔽日,翱翔在空中,一日幾萬裏。
可是慕容齊卻不明白,為什麽書上要人人都做鵬鳥飛在天上?
為何不可以做草叢裏的蛐蛐?可以跳,可以飛,身子比燕雀還要輕盈。
小內侍幫他捉了一隻蛐蛐來。
慕容齊歡喜得很,好像書房裏價值千金的筆墨紙硯都及不上這一隻蛐蛐。
然後,他們帶著蛐蛐回到書房,見到母後和嬤嬤冰冷的麵色。
母後將那小內侍杖責了五十板。
慕容齊求情無用,隻能在旁邊呆呆看著。
他數到第四十二板的時候,內侍不動了,蛐蛐被人踩死了。
母後對他說:
“回書房念書。”
從那天以後,他再翻開聖人學說卻隻覺得惡心。
聖人說君子道義,可為何所有人都要成為君子?憑什麽所有人都要學他們的想法?遵他們的話而活著?
他看見那些黑紙白紙,有時竟會有想嘔吐的衝動。
後來,胞弟慕容禛出身,被立為太子。
慕容齊清楚地記得母後聽到聖旨時,眼中的那種欣慰、快意和驕傲。
那是母後從未對他露出過的眼神。
而慕容禛不費吹灰之力,隻因生在了對的時候,便得到所有人的滿意和寵愛。
母後說:“還好有禛兒。”
慕容齊越發覺得自己像一個失敗的笑話。
有一日,先太傅竟也言辭間流露出對他的失望,還說慕容棣年紀雖小卻要勝他三分的。
慕容齊那時年紀小,一怒之下設計將慕容棣推下湖,想看慕容棣出醜。
結果慕容棣摔傻了。
他不相信慕容棣就這樣變傻了,因此唆使慕容銘等人在禮和殿欺侮慕容棣。
可慕容棣一次都沒有正麵反抗過,讓慕容齊也有些摸不清情況。
慕容齊又將太傅布置的課業撕毀。
太傅怒斥,說他不敬聖人。
慕容齊冷嗤:“聖人懂個屁,他們又沒做過皇家子嗣。”
身邊的這些人借著聖人學說都在逼他。
逼得他沒有一日開心過。
逼得他痛苦不已,然後再把他踢開,輕飄飄地說一句“朽木不可雕”。
既然如此那他就明目張膽地做一塊朽木,做一個紈絝。
他們不讓他順心,那他也偏偏不讓他們如意。
他故意幫慕容棣,賭慕容棣是在韜光養晦,能夠做大勢力。
這樣他就能坐山觀胡豆,看母後和慕容禛怎樣和慕容棣鬥法。
他就是要看這些人鬥得你死我活,看他們都痛苦發怒的樣子。
他唯恐天下不亂,就是要所有人都陷入那種恐慌和無措中。
他要讓這些人知道,他們也沒比他好到哪去,沒人是大鵬,都不過是草間會被踩死的蛐蛐。
當他聽說父皇、太後還有太子都死於宮中的時候,他甚至笑了。
他是對的,他們的命其實也脆弱得很。
慕容齊得知大軍背後的主子是裴淩雲,甚是意外,於是想設計挑撥裴淩雲和慕容棣的甥舅關係。
讓他們二人內鬥。
隻要他們二人心不齊,起了內訌,那天下就會再亂,他就會有機可乘。
可是他沒想到的是,慕容棣竟沒有那個心思。
“你以為人人都想坐上那個位置,”
慕容棣揉撚著指腹,眼睫投下一片陰影,
“可惜你想錯了。”
宮中的龍椅很高,很華麗,很沉重。
可他對龍椅從來沒有生出過渴望。
他希望報仇,希望裴家翻案,但他厭惡宮城。
他可以殺了所有當初欺侮過他的宗室子弟,可是那段陰冷的幼時記憶永遠都刻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慕容棣:“京城不是我想待的地方,若舅父需要我在這,我可以在這。但舅父若哪日無需我在京城,我便會回嶺南。“
“嶺南?”慕容齊冷笑。
“裴淩雲真是厲害,不知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讓你真把嶺南當家了。區區一個嶺南,有哪裏比得上長安?”
慕容棣勾唇:“你不會明白。”
他看看外麵天色,站起身來,收起了笑容:
“時辰差不多了,皇兄這杯茶該喝下去了。”
慕容齊臉色僵硬,手指仿佛被凍住一般。
慕容棣:“看在你曾替我遮掩過一回的份上,我會留你全屍,讓你完好下葬。”
慕容齊的手握住茶盞,仍舊沒有送入口中。
慕容棣正打算叫人進來直接動手,慕容齊忽然抬頭笑了。
慕容齊笑得詭異:
“人心善變,我曾隻想做叢中蛐蛐,可誰知後來有了衝天奪日的想法。”
他抬手猛地一口氣灌下了茶水,然後側頭睨著慕容棣,笑容陰冷:
“老三,有些話莫說的太早,你說你今日無此誌,可人心易變,十年、二十年後,你未必不會有那心思。”
慕容棣依舊平靜:
“不論將來如何,皇兄都看不見了。”
冬日的陽光靜靜流淌在桌麵。
慕容棣的聲音比冬陽還要和煦:
“皇兄,若得來世,我們都莫做皇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