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四願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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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約與李蓮花相比,桃清的心是冷硬的。她從不覺得孩子應該成長於真善美的環境中,提早認識到世界的本質並沒有什麽不好的。這有助於他們的成長。
    其他位麵的“她”能將十二歲的孩子扔到異世界曆練,就不是什麽心慈手軟之輩。
    雖然她心裏覺得十二歲已經不是需要躲在羽翼下的年紀,不過,看在對方是她任務對象的份上,她還是決定給李蓮花一個麵子。畢竟,這位受盡十年苦楚的男人,對這兩個孩子有著超乎尋常的牽掛。
    隻是臨到頭,真正退了一步的人是李蓮花。他斜倚在門框上,看著桃梓神采飛揚的模樣,望舒依舊冷淡,卻也開闊的眉眼,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
    “他們很開心。”
    李蓮花近乎呢喃地說了一句。他也是從他們那個年紀走過來的人。知道孩子們對於走出父母的守護,擁抱外界陽光雨露的渴望。
    他想要守護他們不受半點風雨侵擾,可實際上,他們已經擁有了直麵暴風雨,解決任何難題的能力。
    他還記得初遇桃梓的時候,他說他離家出走了,為的是闖蕩江湖,成為天下第一。如今雖然離家出走的地方成了異世界,但他依舊初心不改。少年雄心壯誌,想要建功立業,想要名動四方,不是什麽壞事。
    李蓮花微笑著對桃清說:“或許你是對的。闖蕩江湖,跟高手過招,化解陰謀詭計,是他們想要做的事情,我不應該替他們做決定。”
    桃清以為這個時候的李蓮花是一種近乎偏執的固執,卻沒有想到隻是一個照麵,他就改變了想法。
    桃清微微一怔。她忽然意識到,李蓮花的這份轉變,源於對孩子們的尊重與信任。這份包容,讓她心中泛起一絲異樣的情緒——或許,做李蓮花的晚輩,真的是件幸事。就像是對方多病,他一方麵不希望他涉險,一方麵又忍不住傾囊以授。
    “不帶他們走了?”桃清問道,“讓他們繼續追查玉樓春和角麗譙的事情?那可並不是什麽小事。”
    “不用了,就這樣吧。”李蓮花望著孩子們的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仿佛在凝視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他滿是縱容道,“他們有自己要走的路,我隻需要在他們需要我的時候出現就是了。”讓他們去闖一闖,磨一磨性子也好。
    從桃清的角度好似不能理解李蓮花為什麽突然改了主意。但從李蓮花的角度卻又很好理解。
    他若是碧茶纏身,功力不足一成,還隨時可能死去,那他一定希望他的孩子遠離紅塵紛擾,躲得遠遠地,什麽麻煩都不要找上他們。什麽名聲,什麽功業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人生唯有“平安”二字最重要。
    但如今的他,碧茶毒解,功力恢複大半,恢複全盛時期也不過是一點點時間的問題,放眼整個江湖,鮮有對手。
    更何況,兩個孩子本身不是弱者,他們比一流武者還要強上許多,還有桃清這個比如今的他更強,隱隱比肩他全盛時期的人在一旁看著。
    他之前看到桃清帶著兩個孩子跑到醉仙樓那樣烏煙瘴氣的地方,是有幾分不悅,但後來動手不過是借題發揮,想要試探她的來曆,她的武功。
    結果來曆沒看出來,她的武功卻是出乎意料地好。難怪桃梓說,他打不過爹和娘中的任何一個,所以一直出不了師。
    雖然李蓮花已經不是年輕時候那樣狂妄自大,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但他們這個陣容,他也真心覺得,便是刀山火海,兩個孩子也未必不能闖上一闖。
    所以,兩個孩子願意,那就去玩吧。天塌下來了,自有大人撐著。
    “別告訴他們我來過。”
    李蓮花揮一揮衣袖,轉身離開了,背影在細雨中逐漸朦朧。兩個小朋友至始至終都沒有發現他出現過。
    望舒奇怪地看著她道:“您不是去樓上了嗎,怎麽從外麵回來?那人跑了?您還跟他動了手?”雖然疑問,神情卻萬分篤定。
    桃清默然,她真氣已經平複了下去,望舒是怎麽得出她跟人動手的結論的?難道是衣衫淩亂?她低頭打量了自己一眼。沒有啊,整齊著呢。唉,孩子太敏銳,真是想騙都不容易。
    桃梓眉心一跳,仔細打量她,“人真的跑了?怎麽不叫我們一起?”
    桃清咳嗽一聲,解釋道:“沒跑。遇到一個熟人,切磋了一下,說了兩句話而已。”她快速轉移話題道,“玉樓春的行蹤,我已經問出來了,兩位少俠,咱們這就走吧?”
    “走!”
    桃梓握著劍柄,眼中鬥誌昂揚,望舒慢條斯理,神色卻也認真了幾分。桃清眉眼微彎,很是欣慰地看著兩個小朋友。江湖就是因為有很多這樣熱血沸騰的少年郎,所以才精彩啊。
    夜色漸濃,客棧三樓的一扇窗戶悄然無聲地打開,一個纖細的身影敏捷地翻出,如夜貓般輕盈地落在二樓的窗台上,隨後輕巧地翻進了屋內。
    屋內,燭光搖曳,李蓮花身著一襲素白衣衫,正倚坐在桌前,手中捧著一卷醫書,神情專注。
    桃清換回了女子裝扮,一身粉色衣衫襯得她肌膚勝雪。她衝李蓮花晃了晃手中的酒壇,笑容燦爛:“李神醫,喝酒嗎?”
    李蓮花微微一愣,抬眼望向這個不速之客,眼中閃過一絲無奈。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我說不喝,你能離開嗎?”
    桃清卻仿若沒聽見他的拒絕,徑直走到桌子旁坐下。她又摸出兩個酒杯,動作麻利地倒滿酒。李蓮花見狀,無奈地搖了搖頭,緩緩放下手中的書,起身走到桌前坐下。
    桃清舉起酒杯示意道:“正式認識一下,我叫桃清,是一個大夫。”
    李蓮花輕抿了一口酒,微微頷首,聲音溫和:“李蓮花,江湖遊醫。”
    桃清打量著李蓮花,目光略帶挑釁:“聽聞李神醫醫術高超,能活死人肉白骨,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她的話語中帶著幾分欽佩與好奇,卻又暗藏鋒芒。自古同行相輕嘛。
    李蓮花淡淡一笑,“你既是大夫,也信這世上有死而複生的事情?”
    桃清唇角勾起一抹挑釁的弧度:“在這之前我是不信的。瞧見了李神醫,我就信了。所謂神醫,自有獨到之處。”
    李蓮花歎了一口氣,不想跟她爭辯這個問題:“姑娘今夜不請自來,就是為了跟我探討活死人的事情嗎?”
    “自然不是。我是來跟李神醫賠罪,順帶交個朋友的。”桃清眨了眨眼睛,笑容狡黠,“都說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嘛~這是我們第三次見麵了,難道我們不算朋友?”
    李蓮花:“賠罪就不用了。姑娘並不曾有冒犯我的地方,何來賠罪一說。”
    桃清嘖了一聲道:“看來李神醫並不願意交朋友啊。”
    李蓮花沉默片刻,“這重要嗎?”
    桃清想了想:“大約也不怎麽重要。不過,李神醫不願意交我這個朋友,但兩位李少俠想必是很願意交我這個朋友的。”
    李蓮花淡淡地道:“姑娘請便。孩子從來不是父母的附屬品,他們都是獨立的人,有自己的分辨能力,我不會幹涉他們交友的情況。”
    桃清道:“李神醫可真是一個開明的父親,比起李神醫,我就像一個不負責任的長輩。”
    李蓮花訝然地看著她:“你猜到了他們的來曆?”
    桃清點點頭,理所當然道:“我一向不怎麽喜歡別人家的孩子,但我見他們的第一麵卻覺親近。我沒收過徒弟,也沒有傳授他人武功,但他們的武功路子卻有我的痕跡,想來應該與我有某種關係。可我既沒有失憶,也不覺得有人能悄無聲息地對我動手,讓我失去某部分記憶,所以他們與我的聯係很可能是某一種看起來離奇,實則也不是不能接受的關係。”
    李蓮花神色古怪地看著她:“你就這麽接受了這等離奇荒誕之事?”一個人竟然能如此輕易地接受這種違背常理的事情嗎?
    桃清反問道:“為什麽不接受?稀奇古怪之事,自古便有之。且不說那誤入深山一日,歸來已是百年後的奇人,還有那養在深閨,足不出戶的姑娘,一覺睡醒,性情愛好截然不同,家裏的人一個不識,反而對萬萬裏之遙的一個姑娘的生平了如指掌,所以,有兩個小朋友來自未來,或者其他世界,也並非難以接受。”
    李蓮花微微皺眉,卻又不得不承認桃清說得有些道理。他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緩緩道:“既然你接受了這等事,那你接近他們,是有什麽目的?”
    桃清雙手托腮,笑嘻嘻道:“哪有什麽目的,就是單純覺得他們有趣,想和他們做朋友。至於未來的事情,我並不太感興趣。”平行世界的事情,跟她有什麽關係呢?
    這時,窗外突然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響,像是有人在屋頂上快速掠過。桃清和李蓮花對視一眼,同時站起身來。
    李蓮花伸手示意桃清躲在身後,他悄悄走到窗邊,猛地推開窗戶,卻隻看到一道黑影在夜色中一閃而過。
    桃清皺了皺眉,“看來有麻煩來了,就是不知道究竟是衝著誰來的。”東方皓大概是死了,角麗譙的人注意著他,自己的人又失蹤了一個,反應過來後的確會盤查的。
    李蓮花麵色凝重,“不管是誰,總之孩子們無事才是最重要的。”說罷,他就打算離開房間,去看看桃梓和望舒的安全。
    隻是他一回頭,就看到桃清一手按在窗戶上,另一隻手正微笑著衝他揮動,然後對方一個縱身,就翻了出去。
    李蓮花揉了揉額頭,這位桃姑娘行事,真是……不拘小節。李蓮花猶豫了一下,也跟著從窗戶上跳了出去。因為他發現,樓上兩個小朋友的氣息越來越遠了。大約是第一時間跟上了黑衣人,真是不讓人省心。
    望舒與桃梓身形矯健,如離弦之箭般穿梭在屋頂之間,瓦片在他們腳下發出輕微的聲響,轉瞬即逝。
    “這家夥到底是什麽人?”桃梓緊握著劍柄,眼中閃爍著警惕的光芒。
    “不管是誰,都是衝著我們來的,擒下來就知道了。”望舒神色冷峻,目光緊緊鎖住前方那人。
    眼見著就要追上人了,前方黑影突然旋身,袖中甩出的暗器在夜色中劃出銀亮弧線,竟是三十六枚淬毒透骨釘,如暴雨梨花般籠罩而下。
    桃梓手中少師劍出鞘,劍光如銀龍擺尾,將迎麵而來的暗器盡數震落。金屬相撞的脆響中,望舒已騰身而起,足尖點在飛簷鴟吻之上,腰間玉劍泛起霜色光暈。三枚透骨釘擦著她的鬢角飛過,在斑駁的粉牆上撞出火星,灼燒出三個焦黑的孔洞。
    “小心些。”
    望舒居高臨下地站在屋頂,看著巷口逐漸聚攏的黑影。那些人黑衣蒙麵,手中兵刃卻形製各異,既有常見的雁翎刀,也有罕見的判官筆,甚至還有纏繞劇毒藤蔓的軟鞭。當真是魚龍牛馬,混雜在一起。
    桃梓腳下發力,速度驟然提升,很快就追上了黑衣人,他的長劍朝著黑衣人中劃出銀白弧光,劍鋒削斷對方三根肋骨時,忽覺後頸一涼。側身急退間,一柄淬毒的匕首擦著咽喉掠過,在青石板上腐蝕出嫋嫋白煙。
    “好陰毒的手段!”
    桃梓手腕翻轉,長劍舞動,劍影如梨花般綻放,與那群黑衣人各色武器碰撞在一起。一時間,火星四濺,照亮了桃梓那張過於俊秀的臉,和他手裏寒光閃閃的劍。
    “是……少師劍……是李相夷!!!”
    不知道誰突然驚恐地叫了一聲,黑衣人隊伍如遭雷擊,幾個嘍囉踉蹌後退。江湖上的人不一定親眼見過李相夷,但一定聽過他的傳說。
    人的名,樹的影,少師劍就跟他的主人一樣,讓人聞之色變。更別說李相夷親至了,那些人東張西望,好似被嚇跑了膽。
    遠處屋簷上,李蓮花的指尖無意識地摸了一下鼻尖。桃清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眼中滿是戲謔:“沒想到少師劍的威風,過了十年還能嚇退宵小,這劍偷得值。”李蓮花輕歎一聲,月光灑在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層淡淡的光暈。
    失去鬥誌的黑衣人如潮水般退入黑暗,他們撤退的方向出奇一致,顯然是在引誘追兵。藝高人膽大的望舒與桃梓對視一眼,默契地點頭。兩人足尖點地,如離弦之箭般追了上去
    夜色漸深,小鎮的輪廓在黑暗中若隱若現。望舒和桃梓跟著黑衣人來到了一處略顯偏僻的院落前。
    “是李相夷,李相夷來了……”
    幾個黑衣人扯掉頭巾,跪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哭喊。院中房門轟然洞開,一道勁風撲麵而來,卷起滿地枯葉。一個高大的身影緩步走出,月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臉龐——正是金鴛盟盟主笛飛聲。
    他背負著雙手,眼神如鷹隼般掃過眾人。當他的目光落在桃梓的臉上時,瞳孔驟然收縮。
    李蓮花站在暗處,望著那張熟悉的麵容,心中泛起複雜的情緒。十年前東海一戰,他與笛飛聲雙雙墜海,生死未卜。如今再次重逢,卻已物是人非。
    好久不見,笛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