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我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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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將大夫安置妥當,命人將吃食和薑湯、熱水、幹淨衣裳準備好,在官道上截到錦書的護衛,便帶著身披蓑衣的錦書跨進小院。
    錦書立在門口摘了笠帽,甩去帽子上的雨水說:“何義臣能調動的人剛回京,人困馬乏,且為護馬少卿與人證死傷過半,裴渡陪謝大人入宮不在玄鷹衛,其他人何義臣調不動。事態緊急何義臣去找虔誠幫忙調五十金吾衛,與從城外回來的玄鷹衛一同出發去助林常雪。何義臣還讓我給姑娘傳話,王家知道人證已經入京,應當會將死士召回,姑娘不必過分憂心。”
    錦書沒同元扶妤說,人證是穿著玄鷹衛的衣裳與馬少卿一同被送回來的。
    也就是說,林常雪帶著換上人證衣裳的玄鷹衛,幾乎引走了全部王家死士。
    王家死士得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殺人證,而非馬少卿。
    王家死士見馬少卿被玄鷹衛帶走,隻當玄鷹衛為了馬少卿的性命,舍棄了人證。
    元扶妤扶著漆麵褪色脫落的門框,抿著唇未說話,她仰頭看著仿佛從天際傾瀉而下的水幕,心頭沉重並未因何義臣的話而減弱分毫。
    雨太大,快馬而行根本看不清楚路。
    這種天氣下,對周圍不熟悉很容易迷路,更別提找人。
    疾風攜雨襲過眼前泥濘之地,元扶妤在腦中一寸一寸回憶刻在她腦中的輿圖,回憶著校事府冊子上王家死士所用的武器種類。
    王家死士這次是衝著要人性命去的,一定會配弩箭,雖說王家的弩箭不如玄鷹衛的,可殺傷力也不小。
    林常雪若想甩開追兵,一定會入深林。
    聽到馬蹄聲,元扶妤抬眼,錦書轉頭……
    大雨之中,杜寶榮騎著一匹馬牽一匹馬而來,身後跟著三個元扶妤從蕪城帶來的女護衛,也是一人騎一匹牽一匹。
    杜寶榮下馬,踩著泥水跨進院子,問元扶妤:“馬帶來了,我們往哪個方向去?”
    雨珠不斷從杜寶榮頭上笠帽周圍滴落,如同杜寶榮此時胸腔內的焦躁的心跳。
    元扶妤解了披風往屋內桌上一拋,穿上蓑衣,拿起靠牆矮櫃上的苗刀:“說,你不一定能清楚,我帶路……”
    說著,她伸手將笠帽扣在頭上,叮囑屋內崔家仆從照顧好大夫,便大步跨出院子。
    “姑娘!姑娘這雨太大了!你來京都之後都未出過城,姑娘你歇著我去就行!”錦書急忙追在元扶妤身後,擔憂自家姑娘的身子。
    錦書雖然知道自家姑娘厲害,可她也怕姑娘去有什麽閃失。
    元扶妤拽住韁繩,一躍上馬,京都周圍的地形沒有人比元扶妤更熟悉,也沒有人比元扶妤更了解林常雪。
    杜寶榮跟隨上馬,慢元扶妤半身,他側頭望著元扶妤單手持韁,壓低身形快馬而行的身姿,略有些意外。
    錦書與六個護衛緊隨其後。
    天色陰沉,暴雨如注,雨水如抽打在身上、臉上,眼睛都睜不開,杜寶榮已分不清東南西北,隻能緊緊跟隨元扶妤。
    天地之間好似除了馬蹄聲和風雨聲,就隻剩下他的呼吸聲。
    駿馬不知已狂奔了多久,光線也越來越暗,無數雨滴如密網將杜寶榮攏入其中,他壓抑著心頭的恐慌,不斷告訴自己金旗十八衛在天有靈會護佑林常雪的。
    帶雨的枝條抽打在臉上的一瞬,杜寶榮聽到元扶妤了勒馬的聲音,他也連忙拽住韁繩。
    杜寶榮抹了把臉,穩住在他身下轉圈的駿馬,看向元扶妤:“雨太大了!根本看不清路,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
    元扶妤就是擔憂這種情況,才要親自來。
    這樣的暴雨,足以將一切人或動物活動的痕跡衝刷幹淨。
    雨滴如珠的笠帽之下,雨水順著元扶妤的眼睫滴落,她黑沉沉的視線在算得上遮眼的密雨中環視。
    越是這種時候,元扶妤便越是鎮定,她雙眼一瞬不瞬,幾乎不放過這密林中任何一處細節。
    隔著遮蔽雙目的雨簾,元扶妤環視的目光一頓,黑影幢幢的陰林深處,一根釘在樹幹上弩箭箭羽正滴答滴答墜雨珠。
    她提韁上前,斬斷樹枝,往樹林深處一看……雜亂的箭釘在樹上。
    “這邊!”
    元扶妤一夾馬肚衝出,杜寶榮、錦書連同護衛緊隨其後,泥濘飛濺。
    一路上行,元扶妤瞧見倒在地上的玄鷹衛的屍身,那屍身手邊是弩箭,快馬掠過那屍身的一瞬,元扶妤拉著馬鞍俯身一把撈起弩箭掛在馬鞍之上。
    越往上走,涼透的屍身與斷肢便越多……
    杜寶榮幾人皆從死屍身上撈了弩與箭筒掛在馬背上,以備不時之需。
    杜榮寶瞧著錦書她們撈武器時利落嫻熟的動作,一時間竟不知她們哪裏養成的這種軍中匪氣。
    蜿蜒成溪的泥水將血跡與被撞斷的樹枝從上麵衝了下來,馬蹄踩著泥濘打滑,即便扯著韁繩向上也無濟於事。
    這馬隻是尋常馬匹,比不得元扶妤的流光那般彪悍無匹。
    “下馬!”
    元扶妤棄馬一躍而下,踩在髒泥之中,仰頭朝樹木密生的坡頂望去,將馬鞍上的弩、箭筒斜掛在身上,借斜生的樹根,在滂沱大雨中向上而行。
    ·
    謝淮州今日替小皇帝授課結束,裴渡撐著傘護著謝淮州沿宮牆往外走。
    “馬少卿已經護著人證入京,得到消息時,您正在給陛下授課,便沒有打擾。”裴渡低聲同謝淮州說。
    “這次玄鷹衛傷亡情況盡快入冊,撫恤金先發下去,若家中有父母妻兒的撫恤翻兩番。”謝淮州說。
    “是。”裴渡應聲。
    兩人從宮內出來,謝淮州拎著下擺濕了一半的官袍,踩著上馬凳才要上車,就見一直在宮門外候著的楊紅忠撐傘冒雨跑上前,將他喚住。
    楊紅忠行禮後道:“大人,掌司,派去盯著崔四娘的人回來稟報說,崔四娘和杜寶榮將軍帶著崔四娘身邊那個武婢,還有六個女護衛和崔家幾個壯年奴仆,出城了。”
    謝淮州收回踩著馬凳的靴子,眉頭緊皺:“出了什麽事?”
    崔四娘不是個喜歡讓自己吃苦頭的人,這麽大的雨若非有萬分要緊的事,崔四娘不會冒雨出城。
    “馬少卿帶人證回來了!此次護送人證回京的路上殺手不斷,金旗十八衛中的林常雪帶玄鷹衛前去接應之時,遇到大批不要命的殺手,為護人證安全,林常雪帶著十幾玄鷹衛換上了人證的衣裳,將前赴後繼的殺手引開,其餘玄鷹衛護馬少卿和人證入京……”
    “何義臣派出的玄鷹衛,領的命令都是護太原人證入京,中途遇到馬少卿與人證逃脫,便護衛馬少卿與人證折返,杜寶榮將軍與那崔四娘出城,估摸著是為了去救林常雪。”楊紅忠道。
    “何義臣呢?沒有再派玄鷹衛前去接應嗎?”裴渡急急問。
    “如今玄鷹衛中皆知何義臣與掌司不對付,除了何義臣手下的人,向著掌司的誰會聽何義臣的調遣?”楊紅忠眉頭緊皺,“更何況,這次何義臣派出去的都是聽他調遣之人,死傷慘重!我當時也不在玄鷹衛內,等我回來的時候,聽說何義臣已經向虔誠借了人出城了。”
    楊紅忠話音剛落,謝淮州轉頭……
    他瞧見遠處撐著傘焦急踱步伸長脖子往宮門口張望,卻不敢上前之人。
    他認出那是崔家的奴仆。
    意識到應當是崔四娘讓人傳話,謝淮州修長的手指,指向崔家奴仆:“去把人叫過來。”
    楊紅忠回頭看了眼,立刻舉傘小跑過去將人帶過來。
    見了謝淮州,崔家奴仆正要跪,被謝淮州攔住:“不必,你家姑娘有什麽話。”
    “我家姑娘讓我來宮門口等著謝大人,若見了謝大人請謝大人下令玄鷹衛前去接應林常雪林姑娘!我家姑娘先行帶了大夫出城,會在城外鄰近官道的居安裏村落找一農戶安置大夫,並在門口掛崔家燈籠。還望謝大人牢記長公主之言,金旗十八衛不能再出事了。”
    謝淮州薄唇緊抿,他從裴渡手中接過傘:“裴渡,你親自帶人去接應,一定要保林常雪平安無事。”
    “明白!”裴渡應聲。
    裴渡沒敢耽誤,一躍上馬,調轉馬頭便往玄鷹衛而去。
    崔家奴仆見話已經傳到,行禮後便要走,被謝淮州喚住。
    撐著傘的謝淮州上前一步,問:“你家姑娘,三四年前的性子是否與現在不大相同?又是否……曾練過武?”
    崔家奴仆一愣:“這個奴不知,奴是在姑娘入京之後才跟著姑娘的,但……我瞧著我家姑娘嬌弱,應當是未曾練過的。”
    謝淮州觀這低著頭不敢瞧他的崔家奴仆,話不像作假,放人離開,轉身上了馬車。
    他當真是魔障了,難不成還真信這崔四娘是長公主,居然問這麽莫名其妙之事。
    掛著謝府銅燈,雕獸釘銅的馬車車輪在雨幕中緩緩轉動。
    謝淮州坐在馬車內,撫去身上的水珠,拎起紅泥小爐上的銅壺給自己倒了杯熱茶。
    噠噠馬蹄聲由遠及近,在謝府馬車旁勒馬,調轉馬頭與馬車車廂並進:“謝大人,閑王殿下得知馬少卿帶人證回京,親自去見了馬少卿,隨後便帶府兵快馬出城了。”
    馬車內,謝淮州為自己斟茶的動作一頓。
    他放下銅壺,將馬車窗牖推開了些,潮氣混著嘩啦啦的雨聲便撲了進來。
    “閑王帶了多少府兵?”
    “近百人。”玄鷹衛低聲道,“陣仗極大,都驚動金吾衛和京兆府了。”
    謝淮州眉頭緊皺。
    就元雲嶽那個身子,他當真是不要命了!
    旁人不知道,謝淮州還不知道嗎?
    元雲嶽當初就是因被朝臣煩的無法靜養,這才求到長公主跟前,讓長公主隨便找個借口將他圈禁了,給他一個清淨,好讓他養身體。
    此刻下著這麽大的雨,他冒雨出城是在鬧什麽?
    謝淮州想起元雲嶽說崔四娘便是長公主之事……
    元雲嶽若是為了金旗十八衛,不見得能鬧出這麽大動靜。
    但,若是他當真認定了那崔四娘便是長公主。
    在擔憂長公主出事的情況下,元雲嶽或當真會親自帶人去的。
    “閑王此刻到哪兒了?”謝淮州問。
    “閑王剛出坊門我便來同大人稟報了。”玄鷹衛道。
    “快馬去城門方向攔住閑王,就說裴渡已帶玄鷹衛前去接應,讓殿下稍後,聽我一言。”謝淮州說著放下窗牖。
    玄鷹衛快馬離去,載著謝淮州的馬車也朝明德門方向行駛。
    元雲嶽不管不顧要帶府兵快馬出城,人還未到城門口,便被單人匹馬而來的玄鷹衛攔住。
    一聽裴渡已經帶玄鷹衛前去接應,謝淮州也在過來的路上,元雲嶽心稍稍鬆了些。
    他扯住坐下駿馬的韁繩,馬兒在雨中來回踢踏著馬蹄。
    “本王等他半盞茶。”
    聽到馬車聲,元雲嶽調轉馬頭。
    馬車在元雲嶽身旁停下,謝淮州彎腰從車廂內出來,撐開傘走下馬車:“殿下,崔四娘已經送信,說帶了大夫在居安裏的村落找了家農戶,等待接應林常雪,並無危險。如此大的雨,殿下萬金之軀,不可涉險。”
    “玄鷹衛護著馬少卿回來,林常雪帶那麽幾個玄鷹衛將那麽多殺手引開,她能坐得住?你若是真了解她,怎會說出這樣的話!”元雲嶽氣急敗壞用烏金馬鞭指著謝淮州,“正因大雨滂沱,她才絕不會在農戶家中等著!她絕不會把自己親人朋友的性命……交付旁人手中!她了解林常雪,知道林常雪會選什麽樣的路,且這狂風暴雨……山林之中目不能視,沒人比她更了解京郊地形,她一定會親自去找人,這點……毋庸置疑,我甚至敢用我的人頭與你做賭!”
    但凡是元扶妤看過的輿圖,她就能在腦中構畫出地形地貌。
    更別說,當年元家為這京都要打下來時,元扶妤帶著元雲嶽將京郊地形摸了個透。
    元雲嶽太了解自己的姐姐。
    金旗十八衛當年之死,是他姐心中不能觸碰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