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2章 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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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瘡痍在身後蔓延,那“淨街”的銅鑼聲餘韻早已散盡,如同一個冰冷而短暫的夢。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沉、更加粘稠的死寂,以及從無數陰影角落重新滲出的、蠢蠢欲動的惡意。
張承失魂落魄地跟在顧十七身後,之前的瘋狂和固執被顧十七那近乎殘酷的“教導”和絕對的力量碾壓得粉碎,隻剩下麻木的軀殼和一片狼藉的內心。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自己破碎的尊嚴上。
顧十七卻仿佛無事發生,他的感知如同最精密的雷達,掃描著周圍環境的細微變化,尋找著那“淨街”鑼聲可能留下的痕跡,或是下一處規則的裂隙。他的冷靜,近乎非人。
終於,在一處相對完整、似乎曾是小超市的破敗門麵房前,顧十七停下了腳步。這裏暫時沒有那些詭異的“圍觀者”和蠕動的影子,相對“安全”。
“在這裏休息五分鍾。”顧十七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聽不出任何情緒。他率先走進店內,裏麵貨架傾倒,商品被洗劫一空,隻有厚厚的灰塵和幾隻凝固在逃竄姿勢的腐爛老鼠屍體。
張承機械地跟了進去,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在地,雙手抱住頭,將臉深深埋入膝蓋之間。身體的控製權雖然回來了,但那種徹底的無力感和被支配的屈辱感,如同毒蛇般啃噬著他的靈魂。
寂靜在蔓延,隻有遠處偶爾傳來的、如同幻覺般的詭異低語。
忽然,顧十七開口了,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在這死寂的廢墟中顯得格外清晰:
“還在想剛才的事?覺得我冷酷?不近人情?或者說……覺得這世道不公?”
張承身體一顫,沒有抬頭,但緊繃的肩膀顯露出他內心的波動。
顧十七並不需要他的回答,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你以為,曉芸為什麽會躺在那片廢墟裏?或者說,為什麽會被卷入這場災難的開端?”
張承猛地抬起頭,赤紅的眼睛瞪著顧十七,聲音嘶啞:“為什麽?!不就是那些天殺的城管!他們憑什麽打人?!憑什麽對著一個孕婦下那麽重的手?!他們還有沒有王法?!”
“王法?”顧十七的嘴角勾起一絲極其冰冷的、充滿嘲諷的弧度,“張承,你到現在還以為,今天這一切,是因為某幾個城管‘違反’了所謂的王法嗎?”
他走到張承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他內心深處最天真可笑的部分。
“我來告訴你,什麽是人類的法律。”顧十七的聲音不高,卻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擊著現實的殘酷,“人類所謂的善惡對錯,公正王法,歸根結底,從來都不是書上寫的那些冠冕堂皇的字句,而是……統治者說了算的。”
“什麽?”張承愣住了,一時無法理解這過於直白而殘酷的話。
“聽不懂嗎?”顧十七的語氣淡漠得像在討論天氣,“那我說得再明白點。同樣的行為,放在不同的人身上,結果可以是雲泥之別。”
“皇親國戚撈錢,那是理所應當,甚至可以說是‘經營有道’、‘為國斂財’。”顧十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廢墟,看到了曆史長河中無數相似的畫麵,“他們占據著最好的資源,製定著最有利的規則,他們的‘撈’,是在規則允許的範圍內,甚至規則就是為他們而寫的。誰會治他們的罪?誰敢治他們的罪?法律,是他們手中的玩具,是裝飾他們權杖的絲帶。”
“而一個貧寒出身的小幹部,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爬上半生,或許隻因為一時貪念,動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奶酪……”顧十七的聲音陡然變得銳利,“那就是罪無可恕!是監守自盜!是辜負信任!必須從嚴從重,以儆效尤!法律在這個時候,就會變成最冰冷無情、最鐵麵無私的鍘刀,毫不猶豫地落下,以此來證明‘王法’的公正無私。”
“可是……”張承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現喉嚨幹澀,說不出話來。他想起自己聽過的、見過的無數事例,雖然不願承認,但現實似乎……確實如此。
“可是什麽?”顧十七逼視著他,“你覺得不公平?覺得法律應該人人平等?那我問你,製定法律的是誰?執行法律的是誰?解釋法律的,又是誰?”
“是……”張承語塞。
“是掌握著權力和暴力的人。”顧十七替他回答了,語氣冰冷徹骨,“法律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從來不是公平女神手中的天平,它天生就是統治者手中用來維持秩序、鞏固權力、並且可以根據需要隨意扭曲的……工具。”
“工具,明白嗎?”顧十七重複道,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擊著張承過去幾十年來形成的脆弱世界觀,“用它的時候,它就是至高無上的準則。不用它的時候,或者需要它變通的時候,它就可以被擱置、被繞過、甚至被重新解釋。”
“人類社會幾千年,朝代更迭,製度變幻,喊出的口號一個比一個響亮。”顧十七的聲音裏帶著一種看透千古的疲憊和嘲諷,“但扒開那些華麗的外衣,內核有任何變化嗎?依舊是弱肉強食,依舊是權力決定一切,依舊是‘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那一套!隻不過包裝得更加精致,謊言說得更加動聽而已!”
他指著外麵死寂的街道:“看看這裏!看看那些穿著飛魚服、可以隨意動用‘淨街’權限、甚至開槍殺人的廠衛!你以為他們和那些打人的城管,本質上有區別嗎?”
“他們都是在執行‘上麵’的意誌,維護‘上麵’定義的秩序。在他們眼裏,曉芸,還有那些被打傷打死的人,是什麽?是擾亂秩序的刁民?是影響市容的汙點?還是……隻是他們完成kpi、宣泄權力欲望時,可以隨意處置的……代價?”
“非法擺攤?”顧十七嗤笑一聲,“什麽是非法?誰定義的非法?那條街允許誰擺?不允許誰擺?收費標準誰定的?好處進了誰的口袋?這些,曉芸她有權過問嗎?她隻知道要活下去,要給孩子掙點奶粉錢!”
“然後,那些掌握了‘定義權’和‘執法權’的人來了。他們說你非法,你就是非法。他們心情好,可以嗬斥驅趕;他們心情不好,或者今天上麵有指標壓力,就可以拳腳相加,甚至……動用雷霆手段!”
“而在他們動手的那一刻,他們代表的,不是某個抽象的‘法律’,而是賦予他們這身皮和那份權力的……體製!你跟他們講王法?他們自己,就是王法在這條街上的化身!”
顧十七的話語,如同最冰冷的手術刀,一層層剖開了社會溫情的麵紗,露出了下麵鮮血淋漓、冰冷殘酷的權力骨架。
張承聽得渾身冰冷,如墜冰窟。他以前或許模糊地感覺到不公,但從未有人如此赤裸裸、如此係統地將這血淋淋的真相撕開給他看。他的憤怒,他的委屈,在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個更龐大、更黑暗的源頭,反而讓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
“所以……所以曉芸就白被打了嗎?我們的孩子就白死了嗎?”張承的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就因為……他們代表了那該死的‘權力’?”
“白打?白死?”顧十七的眼神變得更加深邃,甚至帶上了一絲詭異的幽光,“那要看,這‘權力’,到底有多大,能覆蓋到什麽程度了。”
“在它劃定的‘棋盤’裏,它確實是無所不能的規則製定者。”顧十七緩緩道,“但前提是,你願意留在它的棋盤上,按照它的規則去玩。”
“就像剛才,如果我們硬要闖進那片廢墟,就是落入了它布下的棋局,生死就由它掌控。”
“而如果我們識破了陷阱,利用了‘淨街’的規則離開,就是跳出了它那一局。”
“至於報仇……”
顧十七的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誰告訴你,報仇,就一定要在它的棋盤上,按照它定的‘王法’去告狀、去申冤、去祈求那永遠不可能真正降臨的‘公正’?”
他靠近張承,目光如同深淵:“當它的‘法律’無法給你公道,當它的‘秩序’隻會庇護施暴者時……你為什麽還會愚蠢地認為,你必須遵守它的規則?”
“它的法律,定義不了我的對錯。”
它的權力,籠罩不住我的身影。”
它的規則,約束不了我的手段。”
顧十七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道驚雷,炸響在張承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