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磨刀霍霍向仇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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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李氏別院中的小軒窗卻亮堂堂。
    李祺手中執筆,抬眸遠望天際一灣清月,良久提筆而落,如有風雷,如持神劍。
    挺著大肚的臨安公主走進書房,“駙馬,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安寢?”
    李祺放下筆,接過臨安公主手中的安神茶,扶著臨安公主坐下,“晚間讀書的時候,讀到‘待君以誠’章節時,突然想到了公府舊事。
    實際上在大難之前,父皇曾經多次警戒,但是父親他們執迷不悟不聽從,於是有了現在的遭遇。
    為夫悲痛難禁,揮筆作文,以向父皇表達悔意。”
    臨安公主了然。
    如今距離李祺一家回到京城已經半年,因為揚州府那件案子還沒有爆發,所以李祺很低調。
    一方麵陪著臨安公主養胎,一方麵則通過臨安公主的渠道,給皇帝送去他的認錯書以及讀書筆記。
    既立一個“知錯就改”的人設,又通過學識的進步,加強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這半年來成效顯著,宮中時常有信問候。
    臨安公主從父皇給自己的回信中,能看出來他老人家對李祺認真的態度、悔過的誠心以及明顯的進步很滿意。
    臨安公主將李祺寫下的文章拿起,“草民聞古之君臣,荷天下之重,憂兆民之艱
    …,
    古代的君臣故事載入了史冊,如同唐太宗與魏征,如今父皇遠勝於太宗,臣下卻盡是私心勝過公心之輩。
    …,
    兒臣深深的愧疚啊,應該及早的勸諫父親誠懇的對待聖上,……,現在聖上因為親情而寬恕草民,如果今生以及來世不誠摯的侍奉您,又豈能存活在這個世上呢?”
    僅僅“待君以誠”四個字,李祺就寫出了八百字洋洋灑灑文章,其中還大量引經據典,這便是【大儒傳承】的強大。
    係統出品,必屬精品。
    臨安公主現在對李祺所做的事已經大致有些了解,疑惑問道:“駙馬,父皇說不準你參與政事,但這裏麵涉及到了一些對政治的見解,駙馬你是故意的?”
    李祺自然是故意的,他是故意卡著揚州府安豐縣那件案子的發生時間,寫下這篇文章。
    他目光熠熠:“娘子,為夫雖不能入仕為官,但豈不聞白衣卿相乎?
    若要為我們的子嗣做那登雲梯、腳下石,以為夫如今的勢位、權位可做不到。”
    臨安公主聞言眼睛一紅,自宋代柳永以白衣卿相自稱後,這個詞就有了政壇失意的含義,此刻李祺說來,她隻覺心酸。
    又聽到李祺說起,“登雲梯”、“腳下石”,更是泫然欲泣。
    “夫君本有大好前途,文韜武略,卻……難道真的就再沒有辦法了嗎?”
    “不可能的,不要說為夫,就算是你腹中的子嗣,窮盡一生也邁不過京官三品的九卿之位。”
    李祺輕輕撫摸著臨安公主隆起的小腹,裏麵有他的子嗣。
    李氏下一代的繼承人。
    他很清楚,胡藍黨案是貫穿洪武朝的大事,李善長是胡藍黨案的關鍵人物之一,李氏的政治前途為零。
    這種境遇要改變至少要到永樂年間。
    罪臣後裔的身份一日不解除,一日就是攀登政壇高峰的枷鎖。
    而為李善長徹底平反之事,即上諡號、追封王爵、配享太廟,可以說每一步都非常艱難。
    明仁宗是個重視文治的好皇帝,在他那一朝,李氏或許才有一些機會給李善長平反翻案。
    但真正要給李善長追封王爵,可能要等到李氏勢位更高之時。
    而且這世上有得便有失,李氏一家憑借臨安公主的身份得以免死,但外戚的身份同樣也限製了他們的前途。
    隻有等到臨安公主去世,李祺和臨安公主的孫輩那一代,李氏後人才能真正的無上限。
    現在的李氏隻能劍走偏鋒。
    臨安公主不願再想這些傷心之事,問道:“為何是此時呈獻此文?”
    李祺指著文中的一段話,道:“雖然此文通篇都在講述‘待君以誠’的必要性和如何‘待君以誠’,但實際上這段話才是核心。”
    臨安公主順著李祺所指看過去,內容大概是“朝中貪贓枉法之徒層出不絕,其罪深如汪洋、其惡重如山嶽,前一批被殺者的屍體還沒有清理幹淨,後一批死刑犯又送到了刑場”。
    李祺眼底閃爍著寒意道:“古代有那麽多君臣相合的故事,但是大明卻隻有貪官汙吏。
    父皇這些年愈發嗜殺,是因為對臣下越來越不信任。
    有人指斥父皇是暴君,甚至搬出孟子的君視臣如草芥,臣視君如寇仇之論。
    而為夫則能夠給父皇一個讓他最滿意的答案。”
    這才是半年來李祺鑄造的最鋒利的那把劍,在洪武朝可以肆意縱橫的神劍。
    朱元璋最大的夙願便是讓大明傳承萬世,朱姓子孫永坐江山。
    而李祺寫下的那些注釋,雖然表麵上是儒家學問,但內核卻是他運用後人智慧,參考古今中外統治術,再根據大明現狀,夙興夜寐、殫精竭慮而作!
    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為了觸動朱元璋,都是為了增強大明皇權統治的合法性!
    在這個時代,沒有人比李祺更懂,如何去討好一個封建統治者;沒有人比李祺更懂,怎麽加強一個封建王朝的統治!
    這是一盤從獲得大儒傳承就開始下的大棋。
    先是讓臨安公主以情感人,目的是打通江浦到皇宮的通信,最終讓他的思想能被皇帝看到,而這些“有大明特色的新儒家”思想,才是他的殺招!
    錦衣衛是朱元璋手中的刀,殺的是肉體,而他的新儒家思想則會是殺人不見血的另一把刀。
    一明一暗,一文一武,衛翼大明江山永固。
    “父皇看到這些,一定會召為夫進宮。”
    “原來是為了進宮,可有大事?”
    李祺摩挲著信件的紙張,沉聲道:“是為了刑部尚書楊靖之事,他參與了公府覆滅,還在江浦縣對我們下手,為夫自然不會放過他。
    這些時日為夫探查到了一些消息,有揚州府安豐縣小民王五上京告狀,此案幹係重大,涉及到五軍都督府、兵部、衛所,父皇必然會交給刑部尚書主辦,而這就是刑部尚書楊靖的死期。”
    “難道是楊靖貪贓枉法?父皇一向最是厭惡這等事,若真有,他必死無疑,但……”
    看著臨安公主欲言又止的表情,李祺笑道:“娘子你是想說,這件事為夫不能參與對吧?
    因為這是攻訐大臣、參預政事,父皇將會大發雷霆。
    父皇一定會嚴厲的申飭我,甚至為了給我一個教訓,短時間內反而放任楊靖,日後再清算他。”
    臨安公主沉默著點了點頭。
    朱元璋是個看待政治大於具體事務的人,他明知道廢除宰相製度會有不利,但是從維護皇權的政治方麵考慮,他還是那麽做了。
    楊靖犯法是具體的問題,雖然重要但是太常見了,而李祺去參與這件事,卻涉及到了洪武一朝的政治風向,這是朱元璋所不能容忍的。
    李祺自然不會去自殺。
    他輕撫著臨安公主三千青絲,輕聲道:“娘子別擔心,為夫並不是要直接參楊靖,有時候殺人並不需要親自拿著刀去將人捅死,你且看楊靖是如何死在滾滾大勢之下的。”
    油燭作響,室內噤聲。
    “父皇啊,今日您若是送李氏一條青雲之途,李氏會永葆大明江山五百年,今日這篇文章看罷,您該把小婿這把磨了許久的刀,亮出來了吧。”
    他在心中暗道,無人應答,唯有皎皎清月,高懸於天。
    ……
    奉天殿。
    今日殿中不僅僅是朱元璋,還有剛剛回京的太子朱標,他很喜歡看李祺送進宮中的“向道之學”,讓人“耳目一新”,且“進步神速”,隱隱有“大儒之風”。
    更是曾笑言,“三個月就能中舉人,半年就已經不遜色於常人十年寒窗之功,這樣的進步速度,兒臣平生罕見,妹婿有聖賢之姿。”
    李祺昨夜寫下的文章,已經被送進宮中,從父皇麵上的笑容來看,他這妹婿又是寫到父皇心坎中了。
    朱元璋恰好讀完,抬手遞給朱標,感慨著笑道:“如果李祺早些醒悟能規勸李善長,可能不至於走到這一步。”
    朱標接過一看,“原來是‘待君以誠’。”
    他讀的很快,“妹婿言辭懇切,從李氏禍事中得出了為人臣者隻有待君若天,凡事都要剖心肝膽,才能使君臣之間相得,這是從前不曾有人講過的。”
    因為這根本就做不到,誰都不會對另外一個人完全敞開心扉,更何況在外儒內法的社會中,君臣關係的本質是“君臣上下一日百戰”,雙方是對手!
    那些聖人們自然不會在這上麵浪費時間,其他人寫這些,隻會被批評媚上,為士林所不恥。
    但李祺寫這些,卻可以解釋成,是因為他經曆過君臣相疑導致大廈崩塌,家破人亡,於是有此感悟。
    這也是加強在朱元璋心中“誠心悔過”的人設。
    “標兒,咱準備將李祺推出去了,他既有能力,又有心思,那就不必再多磋磨。
    將李祺的文章發出去,讓那些大臣們看看,前車之鑒,後事之師,咱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不是不教而誅的人。”
    朱標震驚道:“父皇,您是準備為韓國公府平反嗎?”
    將李祺推在台前,是個極不尋常的信號,簡直不知道會被外廷如何解讀了。
    “不,恰恰相反!
    咱要你把李祺這一年來有關於懺悔的文章全部放出去,就連李善長的親兒子都說他父親導致君臣相疑的罪首,朕做的豈不是無比正確?”
    這是李祺以退為進的招法之一!
    朱元璋最在乎的就是麵子,他是絕不可能承認自己有任何一點錯誤的。
    而李祺的舉動就是在不斷地維護朱元璋的麵子。
    既然在洪武朝韓國公府案不可能平反,那麽在本就漆黑如墨的名聲上,再潑一點墨汁也無所謂。
    用本就沒價值的東西,卻可以換得皇帝更大的信任,誰能不說這大賺特賺呢?
    朱元璋教導著朱標,“標兒,咱知道你一直覺得咱殺戮過重,但咱告訴你,這些讀書人一日不整治,就有一日的反骨。
    別以為咱不知道,那些讀書人瞧不上咱。
    哼!
    那咱就殺一殺他們的骨頭,不過這些讀書人是真的壞,硬的不行來軟的,想要敗壞咱大明的根基,咱絕不答應。
    以前咱手上沒人,這次咱有了李祺這把刀,那就好好磨一磨他們!
    真是上天垂佑大明,咱臨死前還能碰到李祺,若是其他人,咱還真的不放心。”
    朱標自然明白父皇話中的意思。
    李祺是個很特殊的存在。
    儒生隻有將學識和勢位結合起來,才能成為真正的士林領袖,比如當初的誠意伯劉伯溫,勢力之大甚至能夠和淮西勳貴這個龐然大物抗衡!
    而李祺先天不足。
    首先,他身負莫大罪孽,為世人所不容,甚至他能活著也是因為皇帝特意開恩,從法律層麵,現在的李祺還掛著“死刑立刻執行”的判決,這道判決被皇權擋住了,但卻沒有取消。
    隻要皇帝願意,立刻就能合法合情合理的處死李祺,這就是李祺說“唯情活我”的原因,他是真正因為“皇帝的情”而活下來的。
    第二,他是個外戚,這個身份屬於“幸進之人”,就是“關係戶”,這讓他又與讀書人隔了一層。
    李祺不可能有真正的政治前途,那就不能給予派係其他人政治資源,不能給予其他人好處,就不能登頂高位聚勢。
    他隻能做一個禦用文人,如同錦衣衛指揮使,成為皇帝手中的一把刀。
    又因為李祺天賦極高,在文道方麵,甚至可以說未來成就不可限量,聖賢之姿絕不是虛言,完全足夠為皇權與那些讀書人分庭抗辯,這把刀將極其鋒銳!
    一個全心全意站在皇權這一邊的儒門未來聖人,而且不會對皇權產生威脅,這怎麽不算是上天的恩賜呢?
    李祺呢?
    他自然知道這件事!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件事,這便是那條邪路。
    但他主動的、甘願做這把刀,主動、心甘情願的為大明皇室、為大明皇帝,披荊斬棘!
    其中有為天下蒼生之願。
    但亦有,他要站在高位,為了他即將出世的李氏嫡子。
    以及,
    家族的千秋萬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