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鑄劍試問公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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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意蕭瑟之下,蒼翠青山已化作枯葉淩亂之所在。
    柳葉不存,唯餘枝幹。
    李祺一家四口以及臨安公主的婢女站在院中,身周則是數十個持刀保護的宮廷侍衛。
    “咚!”
    “咚咚咚!”
    院中橫陳著十幾具屍體,皆是骨碎肉爛之狀,已徹底不成人樣,叫人瞧去深寒恐之。
    屍體身側,還有十幾人正在受刑,黑紅色的水火棍重重砸在他們身上,砸的血肉模糊,砸的奄奄一息,宛如剝去了龍筋的龍王三太子,連痛苦的呻吟都快要聽不到了。
    今日之局麵,是陳公公帶著臨安公主的絕命書回到皇宮,又將所見所聞一說,朱元璋果然勃然大怒。
    他本來還想再觀察一下李祺,但是女兒有孕在身,卻有宵小之輩覬覦。
    於是立刻下了讓李祺一家回京的聖旨,同時讓人趕到江浦,將看守的錦衣衛以及江浦縣衙一眾人,全部杖斃。
    這杖斃不是簡單的杖責,而是要一棍棍將渾身骨頭打斷,最後才閉氣,是極痛苦殘忍的一種刑罰。
    臨安公主捂著李茂的眼睛和耳朵,溫聲安慰著,“茂兒別怕,這些人都是罪有應得。”
    李祺束手的望著這一幕,既沒有報複成功的快感,也沒有得脫牢籠的暢快。
    他隻是不斷的在心中警醒自己,這便是殘酷的古代,即便是死也死的不能安生,這便是政治鬥爭失敗的下場,以後的每一次,都要贏!
    李祺走到身體已經抖成篩子的趙成身邊。
    趙成抬起頭,隻見太陽在李祺的身後,濃重的陰影襯的他又高又大。
    “趙成,是誰告訴你本駙馬被流放到江浦縣,又是誰指使你來恐嚇,說出來,本駙馬讓人給你一個痛快,留你一具全屍。”
    趙成臉上涕泗橫流,他知道自己絕無幸理,不想死前還受此大罪,哆哆嗦嗦道出一個人的名字,“是刑部尚書楊靖,是他手下的主事告知我的,還暗示我辦成此事,就能遷任應天府,隻不過他很謹慎,往來書信都被燒掉了。”
    李祺能看出趙成沒說謊。
    楊靖!
    一個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的名字。
    李祺記下,向著行刑之人一指,“給他一個痛快。”
    說罷,轉身就走,他並不喜歡放狠話打臉,死亡間的大恐怖足夠讓他們心間生出無盡的懊悔。
    而後悔,是這世上最為痛苦的情緒。
    趙成被拖走,宮衛一刀下去給了他一個痛快,至於其餘縣衙衙役皆被亂棍打死,刺眼的血蜿蜒而流,匯入了院外小溪中,染出了一片紅。
    來年的潺潺水中,會有魚蝦豐茂。
    ……
    江浦與京城不過一江之隔,對於李祺一家而言,卻仿佛從黑暗走向了光明。
    任誰都想不到,短短時間,被流放到江浦的李氏就會回到京中。
    李祺在一個極小的局麵上,獲得了一場微小的勝利。
    一將功成萬骨枯。
    有人為之付出了血的代價,譬如看守他們的錦衣衛,再譬如江浦縣令趙成,已經魂歸黃泉。
    京城是個堪稱龍潭虎穴的地方,那些隱藏在胡惟庸案後的人,依舊在虎視眈眈。
    有錦衣衛,有文官,有勳貴。
    那些人高居廟堂之上,俯視人間,跺跺腳就能讓大明抖三抖,不是他如今一介無官無職的閑人所能媲美。
    那些人隱藏在陰影之中,好似一尊尊暗沉的神像,唯有刑部尚書楊靖的那一尊是亮的。
    李祺上了碼頭,又扶著有孕在身的臨安公主下船,回望滾滾長江之水,心中豪氣生發。
    【李氏擺脫流放境遇,成就值+100,目前成就值100】
    短短數月便物是人非。
    但李氏能夠返回京城,依舊是一個曆史性的時刻,係統也為之慶祝,100的成就點,已經能夠從係統商城中兌換一個白板小道具了。
    若是運用得當,也有破局的作用。
    既然你們沒有把我按死在江浦,那死的就該是你們了!
    ……
    李祺一家四口回到京城這件事,隻有極少數人知道,比如臨安公主的同母胞妹懷慶公主,以及親自操辦此事的太子朱標。
    回到京城後第一件事自然是找個落腳地,因為臨安公主有公主府,所以皇帝沒有給他們安排新的居所。
    但為了低調行事,他們一家暫時沒有過去居住的打算。
    韓國公府在抄家時,已經被封存,收回官府,自然是回不去了。
    不過李氏並不是所有財產都充了公。
    古代是以孝治天下的,斷絕別人香火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
    為了彰顯朝廷對孝道的尊崇,大明律中有明確規定,祭祀祖產(如祭田、祠堂、墳塋等)在抄家時通常享有特殊豁免權。
    嘉靖朝的嚴嵩被抄家後,但是嚴氏的祠堂以及祭田等依舊由嚴氏族人掌管。
    紅樓夢中,秦可卿曾經勸說王熙鳳乘著家族富貴的時候,多置辦祭田、祖田,這樣即便日後家族敗落,依舊有複興的希望,便是這項律法的體現。
    李氏在京城中有一處二進的宅子,在官府的類別記錄中屬於祠堂,不曾被抄沒。
    一家人安靜的搬進了李宅。
    這裏已經遠比江浦的農家更加舒適,眾人精神緊繃著,已經頗為疲累,都去屋中休息。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況且江浦縣令趙成以及十幾個錦衣衛都被杖斃之事,根本瞞不住他們背後之人。
    好在正值年末,京城各部的官吏忙的腳不沾地,那些大人物都騰不出手來。
    概因六部九卿的重臣要在年前,進宮開禦前會議,匯報一年的工作,洪武二十三年,自然以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這三法司最為忙碌,其中尤以主審大案的刑部事務最多。
    一時之間刑部尚書楊靖隻知道李祺已經回到京中,卻不知道其中內情,不知道江浦縣發生了什麽。
    刑部尚書府中,夜色朦朧。
    當朝二品大員刑部尚書楊靖以及三兩人聚在暗室中密謀。
    這楊靖可不是一般人。
    他籍貫淮安府山陽縣,出生在文風昌盛的江淮地區。
    洪武十八年進士,選吏科庶吉士,在洪武十九年時,就升任戶部侍郎。
    其中固然有朱元璋屠刀揮舞的太快,把比他官大的都殺了的緣故,但本身能力也超卓於常人。
    洪武二十二年五月,升任戶部尚書,成為了大明帝國的財政大管家。
    洪武二十三年五月任刑部尚書,在其他時期這算是降半級,但在大案頻發的洪武時期,是重用。
    於是楊靖就這樣成為了李氏牽涉胡惟庸案的主審官,主掌數萬人的生死,一時煊赫。
    江浦縣令被皇帝親自下旨賜死,李氏一家返回京城,他知道後就一直惴惴不安。
    此刻幾個同謀聚在一起,楊靖當即提起此事,“臨安公主和李祺被陛下特詔回京,陛下竟然會允許謀逆主謀的家眷,在這個節骨眼上回京,陛下此舉定有深意,難道陛下反悔了?”
    在楊靖看來,若是要清楚胡惟庸謀逆的遺毒,皇帝就不能有任何態度軟化的表現,而召回韓國公府遺孤,就是一個對外的信號。
    當初突然掀起胡惟庸案的錦衣衛指揮使毛驤,在抄辦了韓國公府後,就被皇帝用來平息眾怒幹掉了,當今皇帝慣會做卸磨殺驢之事,兩頭殺人。
    他左側男子沉聲道:“楊公多慮了,若不是陛下點頭,李善長不會死,我們這位陛下,從來自詡聖明無過,絕不可能反悔。
    先前我就不讚同你讓江浦縣令趙成去逼迫他自殺。
    他仕途盡毀,造不成什麽威脅,讓其自生自滅即可,現在反而讓陛下出於顧念公主之意,允其回京成了麻煩。”
    左側褚衣男子也道:“李祺此人我們都知道,不過中人之姿,他根本猜不到這背後之事,不必杞人憂天。
    之後看看他有什麽作為,況且當初之事,我們三人隻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真正動手的是錦衣衛。
    毛驤雖然死了,但是錦衣衛裏麵還有其他人,那些走狗鷹犬可不是好相與的,說不得什麽時候李祺就再次身陷囹圄。”
    楊靖寒聲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世上有多少英雄豪傑死在這上麵,隻可惜我計不成,否則便沒什麽可說的。”
    二人都知道楊靖性格剛強,也不再說什麽。
    楊靖心知其他人都隱於幕後,而江浦縣令那裏有他露出的馬腳,這是很大的隱患。
    若李祺真是一介普通白身便罷了,但此番他能返回京城,就證明他還是有直達天聽的本事,而這就是最危險的事情!
    ……
    李氏別院書房,燭火映照。
    李祺在白紙之上重重寫下“楊靖”二字,力透紙背。
    他盯著這個名字,眼睛一眨不眨,楊靖在謀劃他,他自然也在謀劃楊靖。
    大多數人都知道,胡惟庸案會牽涉開國公侯,是因為朱元璋對開國功臣產生了懷疑,要誅殺功臣。
    但實際上這不僅僅是朱元璋一個人的意誌。
    江浦縣令招供出了這個名字後,李祺沒有太大的懷疑,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本就認為楊靖很可能是推動李氏族滅的主謀之一。
    證據則是楊靖遷升刑部尚書的時間——“洪武二十三年五月”!
    “胡惟庸案從洪武二十年就開始查,但是直到洪武二十三年五月,皇帝才下定決心要清算韓國公府,在這個時候,楊靖轉遷刑部尚書,成為了李氏牽涉胡惟庸案的主審官,主掌數萬人的生死,一時煊赫。”
    江浦縣令的背後是楊靖,再加上這個調任的時間,這絕不是巧合,李祺有八成的把握,楊靖就是幕後黑手之一。
    “那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如何扳倒這位當朝九卿之一了。”
    大明初年以六部尚書、通政使、大理卿、左都禦史合稱“大九卿”,是站在大明朝文官權力巔峰的九人,每一個都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唯有親王、五軍都督府的左右都督才能與之抗衡。
    若是在其他時代,他無官無職,想要扳倒這樣的巨擘,自然是做夢,甚至他就連成為炮灰都沒有資格。
    畢竟有明一朝,就連衝鋒陷陣的炮灰,都是都察院的禦史,正兒八經的官。
    但,這是洪武朝!
    殺官如殺雞的洪武朝。
    在洪武一朝的政治鬥爭中,官職、品階是最不重要的東西。
    一介平民可以扳倒公侯。
    一個農婦可以牽連尚書。
    一個奴仆的攀咬能讓一公二十一侯為之陪葬。
    在這個時代,定罪不需要證據,隻要有人告發,有告發人的證詞,並且皇帝認可,就可以定罪。
    到了洪武二十三年,開國勳臣幾乎被翦除皆盡,這個時候的朱元璋實在是太強大了,他一個人就橫壓天下。
    而且他非常喜歡親自動手,所以在洪武朝,無數臣子都在借助皇帝的手來清除政敵。
    “法律是統治階級的意誌”這句話在洪武朝被體現的淋漓盡致。
    誰能順從皇帝的意誌,繼而改變自己的站位和立場,誰就能一直勝利!
    胡惟庸看不清,李善長看不清,藍玉看不清,於是他們死了。
    亦或者是為了眼前龐大的利益而故意忽略了潛在的危險,於是他們死了。
    李祺卻絕不會犯這個錯誤!
    搞死一個刑部尚書難嗎?
    說難也難,畢竟這種人物不是普普通通的攀咬就能成功的,況且楊靖剛剛才辦成了胡惟庸大案,這種時候皇帝對楊靖的容忍度正在最高。
    但也一點不難!
    當今上位隻記仇不記恩,任你有再大功勞,也不過一句本該如此,若有一點錯漏,便是抄家滅族。
    到洪武二十三年,楊靖前麵一共有五任刑部尚書,隻有第一任是善終,其餘四個都被誅殺了。
    搞死楊靖隻需要讓楊靖站在朱元璋的對立麵。
    而這對於熟知洪武時期各種事件的李祺來說,太簡單了!
    李祺略一思索,就想起了一樁發生在洪武年間頗為有名的案件,這件案件表麵上很簡單,但實際上卻涉及到大明的軍隊改革以及政治風向。
    他在楊靖的名字下方,又寫下一些零散的文字——“揚州府安豐縣”、“蒙古”、“大明”、“軍戶”。
    想了想,想起了五軍都督府和兵部,又在更下一行寫下了——“衛所”、“軍屯”、“財稅”。
    這零散的文字任誰來,都看不懂是什麽意思,李祺眼中卻滿是寒光,對他而言,這些文字便是上佳的鑄劍材料。
    以此為材,鑄一把刺向政敵的利劍!
    此劍一出,公卿絕命!
    燭火搖曳,照在李祺眼中,森然冷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