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拔劍出鞘仇敵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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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中,二人安靜聽著主殿中的對話。
臨安記得她夫君李祺提過一嘴王五之事,說這件事幹係重大!
於是低聲問道:“夫君,這王五之案是怎麽回事?不就是幾個普通百姓,怎麽好像父皇很重視這件事?”
李祺心中暗道,涉及到衛所軍隊,他當然重視。
一邊解釋道:“王五和他妻子茹娘是揚州府安豐縣一對普通百姓,早就成婚,還生育有三個子女,前些時日有一個叫做楊葉的軍人突然說茹娘和他有婚約,應該是他的妻子,於是上報給了當地衛所。
當地衛所查驗之後,茹娘在三歲時,那是大明建立之前,和楊葉的兄長有婚約,按照當時風行的收繼婚的風俗,楊葉兄長死後這份婚約就落到了楊葉身上。
於是衛所便上報給了五軍都督府和兵部,父皇正在推進軍屬跟隨士卒屯田之事,於是兵部向安豐縣下令,要求將茹娘押送到衛所和楊葉成婚,隨楊葉屯駐衛所。
王五當然不服,於是告到縣衙,縣衙不接,隻說是按照上峰的命令行事,於是王五告到京城來,就有了今日之事。”
臨安公主聽的目瞪口呆,這故事的離奇簡直可以比擬話本小說了。
而後她就反應過來,“這麽一件小事怎麽會直達禦前呢?”
李祺搖搖頭道:“王五這件事沒有這麽簡單。”
沒多解釋,這裏麵涉及到大明的軍事製度,所以朱元璋才這麽重視。
而在李祺看來,這件小小的案子中,卻關乎著整個大明的意識形態建設。
這件事的始作俑者其實是皇帝,在李祺看來,這件事就不該鬧得沸沸揚揚,而是立刻結案,以免牽連到皇帝。
楊靖沒有看到這一點,竟然真的當作一件案子去辦,去調查真相,這便是往李祺槍口上撞!
正殿中,楊靖還在匯報著,“陛下,臣已經差人去查茹娘和楊家的婚約是否真的存在,因為那是前朝定下的婚約,所以暫時還沒有消息傳來,臣一定會盡心竭力,還請陛下放心。”
婚約這種事,不能因為改朝換代就不承認,朱元璋也沒法說什麽。
隻能不耐煩的嗬斥道:“速速將此事處理結束,不能耽誤了衛所屯田的大計,否則朕唯你是問!”
皇帝明顯的生氣,頓時讓楊靖有雷霆俱落的恐怖,“臣定盡心竭力。”
這件事朱元璋也覺得非常棘手,按理說誰的婚約在前,妻子就是誰的。
但婚約畢竟在前朝,王五和茹娘是正式流程結的婚,而且這麽多年楊葉不出現,突然奪走王五的妻子,同樣是無理。
楊靖離開了奉天殿,回身望了大殿一眼,隻覺渾身上下都要濕透了,俗話說伴君如伴虎,這位君主毋庸置疑是最凶惡的老虎。
他腳步有些虛浮的往外走,“一定要盡快將此案查清。”
腦海中卻不由自主的浮現出李祺的身影,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
待宦官將李祺夫妻二人帶回正殿後,他們才發現太子朱標竟然也在殿中,二人上前見禮後,朱元璋給臨安公主準備了軟椅。
朱標見李祺眉頭緊鎖,似乎是有難言之隱,出聲問道:“妹婿可是有話想要上秉?父皇在這裏,盡可直說。”
李祺自然是故意引起朱標注意的。
他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略帶躊躇道:“父皇回京諭令中明言不得參預政事,祺想要稟報之事,雖然不是政事,但涉及當朝重臣,祺擔心違抗父皇之令,故不敢言。”
先給自己辯解一下,接下來才能全力輸出。
果然不出李祺所料,朱元璋沉聲道:“咱不怪罪你,有話直說。”
李祺又是一叩首,而後抬頭朗聲道:“方才祺在偏殿中聽到父皇與刑部尚書楊靖所討論之事,這些時日京中盛傳,祺認為楊靖奸邪橫生,包藏了極大的禍心,對國朝不滿,欺淩君上,實在是罪不可恕!”
朱元璋聞言重重一拍桌子,怒聲道:“咱也這麽覺得,那王五乃是良民,他不去鋤奸懲惡,卻說什麽茹娘與楊氏早有婚約,簡直可恨!”
朱標微微歎氣,“妹婿,此事正是卡在這裏,茹娘是王五的妻子,但按照慣例,她在三歲時的確是許給了楊家。”
李祺卻知曉這其中那個巨大的漏洞。
他抬起頭,一字一句的說道:“父皇、殿下,祺不知道是楊靖故意混淆,還是如何。
但那婚約是許給了楊葉的兄長,不是楊葉。
楊葉之所以會說茹娘是他的妻子,有司也認可這件事,甚至楊靖主動去查是否有婚約,都是因為元朝收繼婚的習俗!”
元朝是遊牧民族入主中原,所以在律法上有很多不同,元朝“收繼婚”非常常見,兄長死了弟弟繼承嫂子,弟弟死了兄長繼承弟媳,都很常見且會受到官府認可。
直白的說,這就是一種財產繼承方式。
“但大明律明確規定,兄亡收嫂,弟亡收弟婦者,各絞,現在三司用胡元的舊俗,而且是違反我漢人千百年習俗的舊俗,在大明朝判罰百姓。
當初為了抵製蒙元收繼婚的習俗,於是守節之風盛行,足以見得人心所向。
若是不嚴懲這件事,依舊讓胡元的舊俗在大明朝,大行其道,甚至淩駕於大明律之上,父皇光複漢人江山的豐功偉業,豈不是……
豈不是……”
李祺叩首在地上,涕泗橫流,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轟!
轟!
恍若雷霆響徹,震得奉天殿中寂靜無聲。
李祺在叩首在地上抽泣,朱標張大了嘴隻覺口幹舌燥,朱元璋臉上一陣青紫之色,交替並行。
醍醐灌頂!
簡直靈竅大開!
這個天下被蒙元統治了九十多年,很多蒙元的習俗已經深入骨髓,身處時代其中的人,根本不覺得有什麽問題。
所以楊靖按照習慣去查茹娘是否和楊成有婚約。
但來自後世的李祺卻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症結。
往大了說,這是關乎著大明立國正統性的問題。
驅除胡虜,恢複中華!
驅除的是哪個胡虜,恢複的又是哪個中華,是收繼婚這種枉顧人倫的胡人習俗依舊橫行在大明的王土之上嗎?
朱標腦海中有一道念頭閃過,“楊靖完了。”
正午的陽光照不進奉天殿中。
殿中一時竟有些陰冷。
唯有李祺胸腔中的那些心髒,灼熱而有力的跳動著。
事責重大,李祺與臨安公主隻能擇日再入宮拜見。
走出宮門的那一刻,李祺回首望著那高高聳立的宮牆,磅礴沉重,他重重吐出一口盤桓在心頭的抑鬱之氣。
穿越至此將近一年!
今日終於做成半分大事!
雖然不曾陛前進答,但能拔劍出鞘,一劍斬下楊靖狗頭,已然不枉他籌謀許久。
走出皇宮時,即便是遲鈍如臨安公主,也意識到了楊靖的下場將會如何。
上了馬車後,她興奮的低聲道:“夫君,楊靖是不是……”
李祺微微頷首。
臨安公主先是大喜,而後又低聲抽泣,“此事算是了結,公府冤魂能夠暫且安歇。”
李祺沒有說話,溫煦的光落在他身上,卻掩不住他身上的冷意,此事真的就此了結了嗎?
難道就沒人奇怪嗎?
楊葉為何這麽大的歲數都沒有娶妻,突然要舊事重提,搶奪王五的妻子?
一向對上峰命令推諉拖延的縣衙,這次這麽快就響應了兵部的文書。
朱元璋為什麽會讓這麽一件小事進入禦前?
朱元璋為什麽被李祺一句話挑動,就對楊靖生出了殺心?
楊靖堂堂刑部尚書為什麽對此案的首尾這麽重視?
這件案子中的兵部和五軍都督府又去哪裏了?
這背後的水有多深?
如同噬人的深淵,李祺知道為什麽,卻不敢去觸碰。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他沒有那樣的能力,李氏沒有那麽大的能力,去挽救那些沉淪在苦海之中的人。
在這個殘酷的時代,他也不過就是在皇權之下戰戰兢兢而活的普通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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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自傾崩以來,信賴天命垂青,光複漢家山河,遠逐胡虜漠北,盡複先王之舊,弘揚先聖之教,使民曉禮知義,刑部尚書楊靖,懷奸縱之誌,湮良善之道,上欺天君,下虐黎民,罪無可恕,有司受命,淩遲處死!——《淩遲楊靖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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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三年六月,刑部尚書楊靖背信構陷家族,洪武二十四年七月,殺於王五楊葉爭妻案,丁口皆斬,女眷入教坊司,此仇了結。——《李氏冤仇奉承祖先集錄·卷一【洪武朝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