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順昌逆亡亂士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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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李氏別院後。
    李祺已經徹底調整好了心態,人不能為做不到的事情,而有心理負擔,那隻會陷入無端的內耗之中。
    他做不到,就培養兒子,兒子改變不了,就培養孫子,李氏子子孫孫無窮匱也,總有一日會出現一個張居正那樣的人物,攝政掌權,統禦天下!
    今日他小試牛刀,短短幾句話,就直接拉下來一位尚書。
    回顧之日之事,沒有那麽多的陰謀算計,實際上非常簡單,楊靖在循規蹈矩的斷案,在循著律法做事。
    而李祺做事直達本質,法律是統治階級意誌的體現。
    在君主專製、皇帝獨尊的洪武朝,法律就是朱元璋的意誌,楊葉王五案不是一件案子,關鍵不在於誰對誰錯,而是一項政治問題,楊靖用查案的思維去做,他就必死無疑。
    因為在這件事中,楊家和茹娘有沒有婚約重要嗎?
    不重要!
    重要的是天下怎麽看待朝廷,看待皇帝。
    李祺抓住了這一點,於是殺死了楊靖!
    他不再想這些事,先檢查了李芳和李茂的課業,雖然他們不在係統的嫡係子弟中,但在現實中,他們就是李祺的嫡長子和嫡次子,所以他對這二人的教育還是非常上心的,至少以後不能拖他親生兒子的後腿。
    李祺是典型的嚴父形象,他一出現,李芳和李茂頓時噤若寒蟬,自然不敢不認真學習。
    檢查完李芳和李茂的課業後,李祺回到了書房,盤點接下來的局麵。
    雖然今天麵聖時發生的事情很巧合,但殺楊靖本來就是李祺進宮的目的之一。
    現在這個目標完成的比想象中還要順利,接下來可以去見一麵楊靖,查查當初公府覆滅的幕後黑手還有誰。
    當然,最重要的事情還是接下來和朱元璋的問答,這才是真正的大事。
    無論是出於天下為己任的家國情懷,還是為了拿到更多的成就值,李祺都要不斷的做事,做大事,盡可能的影響天下的走勢。
    他希望能夠利用朱元璋晚年時,愈發焦慮大明江山傳承的心理,在大明朝掀起一場“有大明特色的新儒學變革”思想文化運動。
    這場思想變革的開端就是消除蒙元風俗弊病,而真正的目的則是清除異己!
    所以楊靖一定會死在王五楊葉爭妻案中。
    這是李祺鑄造出的針對舊文人的神劍,楊靖隻是第一個死在這把劍上的人而已。
    李祺提筆在雪白的宣紙上寫下幾個大字——
    “蒙元舊俗”、“士林”。
    在士林之後他重新劃了一條線,寫下“宗族”二字,用如血般的顏料重重打上×。
    皇權不下鄉,或者說中央權力不下鄉,這是封建時代的弊病,宗族則是攔路虎,無論五十年,一百年,總要清算。
    李祺盯著這幾個詞,又寫下了八個字——“文官政府”、“家族轉型”,而後標識為重點。
    “朱元璋才智過人,他肯定能意識到我今天說的蒙元習俗的重要性,處理完楊靖,可能就會召我進宮,既然楊靖將死,那話術就要變上一變,再增添幾分成功的把握。”
    李祺仔仔細細回憶著今日在奉天殿中之事,確定自己的表現沒有絲毫問題,終於舒了一口氣。
    朱元璋疑心極重又喜怒無常,和他對話一定要謹言慎行、字字斟酌才行。
    ……
    李氏別院這裏安靜如常,刑部尚書府卻糟了大難。
    楊靖前腳回到府邸,後腳錦衣衛緹騎就踏破了門檻,伴隨著聖旨宣下,滿院婦人啼哭,他直接癱軟在了地上。
    沒做什麽掙紮。
    沒喊什麽冤枉。
    當今這位陛下,殺人相當果斷,一大批開國功臣都說殺就殺,何況自己呢?
    他知道一定是李祺在宮中說了什麽。
    他有些懊悔當初的選擇。
    但他更恨自己斬草不除根,一時猶豫,以至於有今日大禍。
    他閉上了眼睛,任由錦衣衛將枷鎖扣在他的身上,府中下人以及家眷如水織流般被帶離。
    夕陽的餘暉照在他的臉上,耳中是女人、稚童哭泣嘈雜的聲音。
    彌天大禍,一朝至。
    楊靖突然想起了當日韓國公府七十餘口也是如此。
    他又想到,當初那些和自己共謀之人。
    黑暗中有野獸顯出了鋒銳的獠牙,而獵物還懵然不覺。
    嗬……
    嬴者顯耀,敗者亡!
    至於王五、茹娘、楊葉這等小民,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他們的人生命運就已經被決定,王五茹娘自然高呼天子聖明,楊葉則依舊在衛所種地,沒有妻子兒女,一生就如此罷了。
    ……
    翌日。
    李祺與臨安公主再次奉旨進宮。
    馬車路過楊府時掀開車窗簾一看,朱紅大門上已經貼上了封條,沉寂暗啞,透出森然的味道。
    夫妻二人亦步亦趨跟隨宮人入殿,恭恭敬敬的行禮,而後端正坐在奉天殿中。
    沒多久皇帝太子都走近殿中,李祺能感受到朱元璋和朱標審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這父子二人皆是人中龍鳳,在昨天李祺離開皇宮後,父子二人聊到了很晚,最終得出了同樣的結論——整頓天下文人的時機已到。
    而李祺能不能真的接過這份重擔,就看今日考驗的結果。
    “李祺,咱今日召你進宮,有件大事要吩咐你去做,你可能猜到是何事?”
    李祺心念電轉,腦海中迅速閃過他寫下的“待君以誠”四個字,這一定是考驗,看看李祺是虛情假意,還是真情實意。
    “回父皇,兒臣妄自揣度君上,實在有罪。”
    李祺回到京城後,沒有恢複從一品的駙馬都尉爵位,但身上有從九品的散官,一個芝麻官中的芝麻官,也算是可以自稱臣。
    朱元璋道:“你盡管說便是,臨安在這裏看著,咱難道還會治你的罪不成?”
    朱元璋話中的意思很明顯,之前你李氏涉嫌謀逆,朕都能因為臨安公主而放過你,更何況現在?
    李祺這才恭敬道:“兒臣猜測是涉及蒙元舊俗之事。”
    朱元璋有些興奮的感慨道:“沒錯!
    大明建極二十四載,咱那麽努力的教化百姓,但他們就是冥頑不靈,依舊有凶頑作惡,讓良善的百姓不能安心生活。
    尤其是那些讀書人,咱大力宣揚朱子之學,倡導賢能之士,但他們還是前赴後繼的貪汙腐敗。
    咱揮起屠刀,卻始終殺不幹淨,咱不明白,為什麽大明的臣子就如此的頑劣不堪,不能造就。
    直到你昨日一語點醒夢中人,咱突然恍然大悟,原來都是蒙元對華夏的汙染太重了!
    李祺,你有大功啊!”
    朕這麽多年的殺戮沒錯!
    雖然朱元璋沒這麽說,但李祺知道這就是朱元璋心中最想說出來的話。
    由於生在元朝那種對官吏縱容到奇葩的朝代,所以朱元璋對官員抱有本能的惡意。
    再加上沒有居中調和的宰相製度,大明是曆史上唯一一個皇帝下場和臣子肉搏的朝代,是君臣關係最緊張的朝代。
    君臣雙方之間沒有互信,而始終將對方視作敵人。
    朱元璋有開國的威望以及站在曆史人類頂端的權術手段,自然把士人當成豬狗一樣的殺。
    但即便是他這麽淩厲的手段,也改變不了士子的底色,殺了一批,上來一批依舊如此,甚至讓士子愈發抱團對抗大明皇權!
    無論朱元璋殺那些士人有多麽正當的理由,但政治走到內耗這一步,國家的發展停滯不前,就已經證明朱元璋的方法錯了。
    但朱元璋是聖明無過的,他自然不會認為自己有錯。
    這時李祺出現了,還給了他一個絕佳的理由。
    不是陛下有錯,而是現在的這些文人,都是從蒙元時代走來的舊文人,他們雖然學了朱子之學,但卻被蒙元的胡俗所浸染,是“不幹淨”的人,需要滌蕩靈魂才行。
    楊靖這個奸人便是如此!
    李祺給出的這個答案實在是太符合朱元璋的想法了。
    所以他迫不及待的將李祺召進宮中。
    這個“天賦卓絕、未來或許有用的女婿”已經變成了“可擔當大任、且對皇權毫無威脅的女婿”!
    從這一刻起,李祺就不是一顆可以隨意丟棄的棋子,而是大明王朝千秋萬世的重要拚圖之一。
    至於大明的現狀是不是真的因為蒙元汙染所致……
    正如王五楊葉爭妻案一般,是不重要的真相。
    對朱元璋而言,這是統治合法性的構建。
    對李祺而言,這是爭奪儒教話語權的戰爭!
    學術之爭,順昌逆亡,本就如此!
    說是陛前問答,但實際上更像是李祺在奉天殿中為朱元璋和朱標二人作學術報告。
    李祺一上來就提出了一個朱元璋和朱標最感興趣的問題,那就是“為什麽大明有聖天子在朝,卻不能開創文景之治、貞觀之治的治世呢?”
    李祺侃侃而談道:“兒臣在學習聖人經典時,也潛心重溫了父皇的教誨,發現大明的問題便在於有明君而沒有賢臣。
    父皇承天受命以來,希望能夠和道德高尚、能力出眾的賢才一起將這天下治理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但文官們學習了聖人經典卻仍然貪腐不休。
    再看大明的將軍,一個個囂張跋扈,無視朝廷的法度,甚至迫害底層的士兵,父皇百般教誨,不忍心拋棄這些人,他們卻依舊我行我素,嚴刑酷法也改變不了他們。
    甚至就連有些普通的百姓,也不理解父皇的苦心,而聽信那些謠傳的言論。”
    綜上所述,大明的問題就是:一、洪武朝的文人官吏不行;二、洪武朝的軍官不行;三、洪武朝的輿論掌握在士人手中,而百姓被蒙騙!
    而這三個原因的根本在於,蒙古人統治一百年,汙染太嚴重,現在的人身上有胡人的風氣,想要解決問題,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需要持之以恒的教養和糾正,才能讓聖朝煥然一新,開創盛世。
    這些話簡直說到了朱元璋的心坎中,李祺在宮中待了整整一日,直到傍晚時才出宮。
    踏出巍峨的宮門時,李祺突然想到,穿越這麽長時間,其他穿越者可能已經三番四次的震驚朱元璋,挽救朱標了。
    而自己才算是剛剛出頭。
    “不過……”
    李祺望向自己手中的聖旨。
    “著李祺為風俗察查大使,通查三司卷宗、出入翰林、國子監、通政司,清查朝中諸官吏中蒙元胡俗蔓延附骨之事,所到之處,如朕親臨。”
    風俗察查大使,一個臨時的官職,大明特色,位卑權重,他能夠自由出入三法司,即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翰林院、國子監、通政司,手下還配備有錦衣衛、禦史等人手。
    “李氏從今日起,算是徹底擺脫沉淪的結局了,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完成我在皇帝麵前立下的軍令狀。”
    朱元璋想要的是,皇權進一步穩固。
    李祺想要的是,從這場清查運動中,攫取出聲望和士林的地位。
    李祺在確定自己不能踏足仕途巔峰後,就為自己選擇了學術道路,他要成為孔孟程朱那樣的人。
    這條道路最難的是開頭,因為現在的士林已經自成體係,絕不會接納他。
    所以他才主動找上了皇帝,隻有借助朱元璋強勢至極的皇權力量,他才能把現在的士林拆個七零八落。
    而後他才能自成一派,自為一統!
    對於大多數穿越者來說,士林都是一個非常反動的詞匯,絕大多數人都對之嗤之以鼻,認為不過是些隻會誇誇其談的廢物而已。
    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曆代皇帝、權臣就不會那麽重視士林清議。
    這就不得不提一個很違反常識的事情——
    在大多數人的思維中,明清時期的官員都是科舉出身,舉人想要當官都很難。
    但實際上呢?
    進士出身的官員才是絕對少數。
    整個大明276年,三榜進士加起來隻有兩萬四千人,洪武一朝的進士,隻有867人,而大明有多少文職官員呢?
    一個比較折中的數字是兩萬四千人,這裏麵全部都是有品級的官,而不是吏。
    這還僅僅是文官,不算數量更龐大的武官。
    八百個進士之外的兩萬三千名官員從何而來?
    隻有一個答案,都是士林中的讀書人!
    這不是簡簡單單數字的懸殊對比,它代表的是力量的強弱!
    一個人的罵聲不算什麽,但一千人、一萬人、十萬人呢?
    這些人全部痛恨你,你會有什麽下場呢?
    你得勢的時候無所謂,你失勢了呢?你死了呢?你的家族、你的後裔,又會遭遇什麽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每一個家族的領頭人死去的那一刻,整個家族的階級就會不受控製的跌落。
    張居正活著的時候的張氏,和張居正死後的張氏,簡直一個天一個地。
    康熙時期的曹家怎麽作死都沒事,而雍正一上來就抄家,這種事太多太多。
    這就可以解釋,在古代時——
    為什麽國子監的監生會有議政的風氣?
    為什麽所有官員都那麽在乎士林的評價?
    為什麽考上進士號稱登龍門?
    為什麽那些朝廷大員會對新登科的進士那麽客氣和看重?
    為什麽很多時候,官員們都不把事情做絕。
    因為士林中那些將來可能當官、現在已經當官、曾經做過官的人,是整個大明帝國的骨架。
    他們一遇風雲就會化龍!
    皇權的寵信是一時的,而士林的威望權力卻是永恒的!
    士林這個由科舉製度催生出的龐然大物,讓皇帝也為之驚懼。
    朱元璋之前選擇了鎮壓,但最終的結果是,不但沒有鎮壓成功,還激起了讀書人的逆反心理,到洪武二十四年,大明朝忠君的讀書人已經很少了,反而多的是視君如寇仇的人。
    朱元璋自然是知道此事的,但他已經沒有回頭路了,隻能讓下一代皇帝去“建文”。
    而現在橫空出世的李祺,讓他看到了新的希望,李祺是一個對皇權沒有威脅的人,卻擁有著能夠攪亂整個士林的力量。
    那個本來鐵板一塊的士林,皇權先重重錘下,而後李祺深入內部破壞,最後一個對皇權的威脅將就此消亡!
    多麽美妙的新世界,大明將千秋萬代,萬世昌盛。
    李祺摩挲著手中的聖旨,朱元璋利用他,他也在利用朱元璋。
    畢竟沒有皇帝的支撐,他怎麽敢對士林中的大佬宣戰呢?
    沒有皇帝的支持,他又沒有高位顯爵,那些想要改換門庭的士子,又怎麽可能投靠他呢?
    ————
    自蒙古南侵中原,落後的遊牧習俗洶湧而來,為了捍衛傳統價值觀,南宋末期極度保守的程朱理學興起,在明朝初期占據了意識形態的統治地位,導致學術氣氛沉悶、思想界如同一潭死水,稱得上“萬馬齊喑”。
    直至洪武二十四年,李祺如璀璨驕陽,橫空出世。——《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