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渝巷尋幽寄尺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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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麓詞心錄·第六十七章:渝巷尋幽寄尺素
渝州的五月,青石板路上浮動著濕潤的暑氣。煜明站在通遠門城樓的飛簷下,指尖摩挲著袖口的墨痕,忽聽得身後傳來竹杖叩地的聲響。
“明兄這襲月白長衫,倒襯得飛簷如懸在雲端的宣紙。”溫潤嗓音裏裹著三分笑意,子謙執一柄蜀錦折扇,青竹紋在日光下泛著幽光,正是半年前煜明托人從錦城捎來的禮物。
兩人相視而笑,沿石階往下走時,煜明忽見巷口老槐樹下,有位鬢角簪花的老嫗正教孫兒紮燈籠。竹篾在掌心翻飛如蝶,糊好的紗麵繪著巴山夜雨圖,燭火未燃,卻仿佛能看見千年前的雨絲正順著飛簷滴落。
“去年在錦城初見,你說巴渝之地‘古建飛簷映碧空’,今日方知這簷角翹得這般利落,倒像是要啄破雲端的墨色。”子謙駐足仰望,百年老房的簷角懸著銅鈴,風過處叮咚作響,驚起幾隻灰鴿掠過湛藍如洗的天。
煜明望著巷尾穿月黃襦裙的少女,正提著裙擺追蝴蝶,鬢邊銀飾叮當,忽然想起昨夜整理的詩稿:“前日在朝天門觀江,見貨船穿梭如織,忽念及‘渝城街巷韻無窮’,原以為是煙火氣,此刻方懂這韻味藏在磚縫裏——你看那石牆上的苔痕,竟長成了篆書‘壽’字的模樣。”
子謙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斑駁石牆上,青苔果然在磚縫間蜿蜒出古意。牆角野薔薇開得潑辣,胭脂色花瓣落在苔痕上,倒像是誰不小心打翻了硯台裏的朱砂。兩人行至十字街口,茶攤老板正用銅壺往粗瓷碗裏倒老鷹茶,琥珀色茶湯在光影裏晃出細碎金芒。
“兩位公子可是來尋‘佳人淺笑添嬌俏’的?”茶攤老板笑著擦桌,眼角皺紋裏盛著經年的煙火,“前頭繡坊的幺妹兒,穿針引線時那模樣,倒真像從畫裏走出來的。”
煜明與子謙相視而笑,並未多言。茶碗沿口的冰裂紋路裏,倒映著對麵綢緞莊的幌子,朱紅底色繡著並蒂蓮,卻讓煜明想起三年前在姑蘇,與子謙共賞荷花時,對方因貪看蜻蜓點水,不小心碰翻了硯台,墨汁在荷葉上暈成天然水墨畫的情景。
日影西斜時,兩人信步至洪崖洞。暮色像打翻的墨汁,正從兩江交匯處慢慢洇開。千廝門大橋的燈光次第亮起,如一串散落人間的星子,將層層疊疊的吊腳樓勾勒成金色的剪影。
“當年在書院讀《華陽國誌》,總覺得‘巴郡事’隔著千年霧靄,直到此刻看見燈火映著飛簷——”子謙抬手,讓流螢般的燈光從指縫間漏下,“你看那翹角連著星影,倒像是把天上的銀河摘了幾縷,係在人間的樓閣上。”
煜明望著對岸的燈火,忽然想起幼時隨父乘船過三峽,母親在艙中縫補,燭火在江麵上搖曳如豆。此刻洪崖洞的燈火更盛,卻比不得記憶裏那點暖光:“前幾日寫‘燈火遙思巴郡事’,總覺得該添些人間煙火。你看那吊腳樓裏,家家窗台上都擺著辣椒串,紅通通的倒比燈籠更惹眼,倒像是把日子都串在竹篾上,懸在這懸崖邊曬著。”
二人沿石梯往下,忽聞街角傳來竹板聲。穿月白短打的藝人正在表演車燈戲,彩帕翻飛間,唱詞裏裹著麻辣鮮香的江湖氣:“洪崖洞,千盞燈,照得山城不夜城……”圍觀人群中,有位銀發老嫗跟著節奏輕拍膝蓋,眼角的皺紋裏盛著比燈火更溫暖的光。
子時將至,洪崖洞的燈火仍未歇。煜明倚著欄杆,看江麵上貨船的燈光緩緩移動,像一串散落在綢帶上的珍珠。子謙忽然從袖中取出一幅畫卷,展開來正是白日裏畫的通遠門城樓,飛簷下兩抹身影並肩而立,衣袂被江風吹得微微揚起。
“明日便要送你去碼頭,這渝城的夜色,倒像是誰把千年的月光都釀成了酒,讓人醉在這層層疊疊的燈火裏。”子謙指尖撫過畫中兩人的衣角,墨色尚未全幹,“你那首‘此際洪崖如夢畫’,倒該補上半句‘半是人間半是仙’。”
江風挾著濕潤的水汽撲來,煜明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錦城分別時,子謙在他的詩稿上題了句“青山一道同雲雨”。此刻望著眼前人,燈火在他鏡片上投下細碎光斑,竟比星子更溫柔:“人間煙火與仙宮樓閣,原不過是一肩之隔。你看那燈火裏的人家,窗台上晾著的粗布衣裳,不也沾著星子的光?”
更深露重時,兩人方沿著青石板路往客棧走。途經一條窄巷,忽見牆根處有盞蓮花燈,細瓷盞裏的燭火明明滅滅,映得旁邊木牌上的“平安”二字忽明忽暗。子謙忽然駐足,從袖中取出個錦囊:“前日在磁器口見著這刻絲香囊,繡的是黃桷蘭,想著你總愛用薄荷香囊,便央店家換了香芯。”
煜明接過錦囊,指尖觸到繡線裏藏著的細竹片——是子謙慣常的習慣,總在禮物裏藏片竹葉,取“竹報平安”之意。巷口的路燈忽然被風吹得晃了晃,光影裏,兩人的影子在斑駁院牆上拉得老長,像兩竿修竹,在夜色裏靜靜佇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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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晌午,煜明收拾行囊時,忽然發現枕邊放著幅小楷條幅,正是子謙昨夜所書:“燈火遙思巴郡事,山川長憶蜀都風。”墨跡未幹處,旁邊添了句小字:“明兄渝城諸作,皆含煙水蒼茫之意,獨這兩句,見人間燈火與心頭山河,兩相交融。”
他摸著紙頁上的折痕,想起今早路過十八梯時,見有位老匠人正在修補銅鎖。錘子敲打在銅片上的聲響,與遠處長江的浪聲應和,竟像是時光在叮叮當當間,把過去與現在焊成了一體。子謙站在巷口等他,手中握著新買的油紙傘,青竹骨架上繪著水墨山城。
“去碼頭前,可願再走段老街?”子謙指了指前方蜿蜒的石階,“聽說下半城的老巷裏,藏著比史書更鮮活的巴渝。”
兩人拐進一條叫“守備街”的小巷,青石板上的水痕未幹,不知是晨露還是昨夜的雨。忽見牆根處有個舊書攤,泛黃的線裝書堆得像座小塔,最上頭那本《巴渝竹枝詞》,封麵竟畫著與洪崖洞相似的吊腳樓。
“客官瞧瞧,這是光緒年間的刻本,裏頭講的都是咱們渝城的老故事。”擺攤的老伯戴著老花鏡,指甲縫裏嵌著藍黑墨水,“你看這頁,‘層層屋宇接山椒,半在雲間半在霄’,說的可不就是洪崖洞?”
煜明隨手翻到某頁,見繪著古時渝城的市井圖,挑夫、船工、繡娘在青石板路上穿梭,竟與昨日所見的景象重疊。老伯見他看得入神,又從懷裏掏出個牛皮本子:“這是我自己記的,解放後下半城的變遷都在裏頭。你瞧這張,五十年代的洪崖洞,吊腳樓還沒這麽多燈火,可那江風啊,跟現在一個味兒。”
紙頁間夾著片黃桷蘭的枯葉,雖已褪色,仍能辨出當年的輪廓。煜明忽然想起昨夜在洪崖洞看見的那位老嫗,她跟著車燈戲哼唱時,眼中映著的燈火,或許正與幾十年前的某個夜晚重疊。
“老伯,您這些本子,可是比任何詩詞都鮮活的注腳。”子謙俯身翻看,指尖掠過泛黃的字跡,“明兄常說‘斑駁流年入舊歌’,今日方知,這舊歌裏的每個音符,都是凡人的悲歡喜樂。”
告別老伯時,煜明買了本《巴渝竹枝詞》,扉頁上有老伯用鋼筆寫的“煙火長明”四字。行至巷口,忽見斜對角的繡坊前,昨日見過的繡娘正坐在竹椅上,飛針走線繡著幅山城圖。彩線在繃架上穿梭,吊腳樓的簷角用了金箔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那位公子,可是要買繡品?”繡娘抬頭,鬢邊簪著朵新鮮的黃桷蘭,“我這有香囊、帕子,還有新繡的洪崖洞書簽。”
子謙忽然指著繃架上未完成的繡品:“這飛簷用金線,倒像是給山城的輪廓描了道月光。”繡娘笑著點頭:“阿爺說,咱們渝城的房子,都是長在懸崖上的星星,每扇窗裏都藏著故事。”
煜明望著繃架上的吊腳樓,忽然想起昨夜在洪崖洞看見的萬家燈火。那些在窗台上晾曬的衣裳,在燈下縫補的身影,在巷口喝茶的老人,原來都是詩裏的“山川長憶蜀都風”——不是籠統的地域風情,而是每個具體的人,用煙火氣釀成的千年長風。
碼頭漸近時,江麵上的汽笛聲忽然響起。煜明站在石階上,回望層層疊疊的山城,飛簷與綠樹交錯,燈火與雲霞共影。子謙從袖中取出個信封,塞進他手裏:“此去錦城,水路七日,每日拆一頁,權當共賞渝城風光。”
汽笛再次拉響,驚起江麵上的白鷗。煜明握著信封,忽然想起三日前在鵝嶺二廠,看見的那位用廢舊零件做雕塑的匠人。他將生鏽的齒輪焊成飛簷的形狀,說這是“把舊時光的骨頭,煉成新歲月的光”。此刻手中的信封,或許正是子謙用文字焊成的飛簷,讓渝城的風,能順著信箋的折痕,一直吹到錦城的書案前。
船行至江心時,煜明拆開第一頁信箋,是子謙的小楷:“今日在通遠門見老嫗紮燈,忽想起幼時祖母教我糊風箏,竹篾劃破指尖,她用鳳仙花給我染指甲。那時不懂何為‘佳人凝目韻猶多’,今見繡娘穿針,方知專注時的眼波,原是比星光更靜的河。”
江風掀起艙簾,送來濕潤的水汽。煜明望著漸漸遠去的山城,那些飛簷、燈火、巷陌、繡娘,都成了水墨畫裏的淡墨痕。但他知道,有些東西已刻進心裏——比如子謙在洪崖洞說的“半是人間半是仙”,比如老伯本子裏的“煙火長明”,比如繡娘繃架上的金線飛簷。
船過銅鑼峽時,夕陽正將江麵染成琥珀色。煜明取出詩稿,在《渝城留影》後補了兩句:“且留倩影時光裏,一路歡歌興未終。”筆尖懸在紙頁上方,他忽然看見遠處江岸,有人正在暮色裏放風箏,竹骨紙鳶乘著江風扶搖直上,像極了渝城的飛簷,永遠朝著雲端生長。
航燈次第亮起時,煜明忽然明白,所謂“雲麓詞心”,從來不是孤高的山水清響,而是將人間煙火釀成詩的勇氣。就像子謙在信裏寫的,“最好的韻腳,藏在挑夫的號子裏,繡娘的彩線裏,老巷的茶碗裏”。而他與子謙的相遇,不過是這千年長詩裏,兩句彼此應和的平平仄仄,在時光的長街上,踏出清響。
船繼續朝著錦城前行,江麵上的燈火與星光連成一片。煜明摸著袖中裝著黃桷蘭香囊的錦囊,忽然輕笑——原來君子之交,不必如江海澎湃,隻需像這渝城的燈火,遠遠相望時,便已照亮了半城山水。而那些共同走過的街巷、共賞過的燈火、共品過的人間,早已在彼此的詩稿裏,釀成了永不褪色的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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