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覺山塔影映心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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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麓詞心錄:第八十一章 覺山塔影映心痕
暮春的風裹著杏花的微香,從雁門關外蜿蜒而來,在煜明的青衫上染上一層淺淡的光陰。他站在長途客車的窗邊,指尖摩挲著掌心的檀木佛珠,望著車窗外飛掠的黛色山巒,忽然想起三日前在雲岡石窟見過的飛天壁畫——那些衣袂翩躚的仙子,是否也曾俯瞰過這般連綿的青翠?
“煜明,下一站到靈丘縣了。”同行的蘇綰輕輕叩了叩他的肩,手中的筆記本還攤開在記錄雲岡題記的那頁,墨色未幹的小楷旁畫著幾簇蓮花紋樣。她是大學裏研究古代建築的學妹,總愛用速寫本捕捉每一處古跡的輪廓。
客車在山路上拐了個彎,遠遠望見覺山寺的磚塔如一支毛筆,斜斜插在蒼青的峰巒之間。煜明忽然想起去年在敦煌見過的經卷,那些被時光侵蝕的字跡,竟與眼前塔身的斑駁有著相似的韻致——都是歲月親手寫下的詩。
一、塔影初逢:磚紋裏的千年光陰
晨霧未散的覺山寺門前,兩株古鬆如守門的老僧,枝幹虯結間漏下細碎的陽光。煜明踩著青石板拾級而上,鞋底與苔痕相觸的聲響,驚起簷角一隻灰雀,振翅時抖落幾片陳年的瓦當殘片。
“師兄你看,這塔基的蓮花紋磚,和《營造法式》裏記載的‘寶相蓮’幾乎一樣。”蘇綰蹲下身,指尖輕觸磚麵上淺浮雕的蓮瓣,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遼代匠人竟能把堅硬的青磚,雕出絹帛般的柔軟感。”
煜明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磚麵上的飛天正捧著蓮燈翩然起舞,衣帶在風中似乎還能飄動。他忽然想起在故宮見過的遼代木雕,那些被歲月磨去棱角的線條,卻在滄桑中沉澱出更動人的溫柔。掏出隨身攜帶的宣紙,蘸著山泉水寫下半闕《鷓鴣天》:
青磚雕就彩雲衣,千年風露未曾曦。
飛天袖底蓮燈暖,照破人間第幾期?
墨跡未幹,忽聞塔內傳來輕輕的誦經聲。循聲而入,陰涼的塔內彌漫著若有若無的檀香,斑駁的壁畫在昏暗中若隱若現。一位鬢角染霜的老者正持著放大鏡,專注地觀察著牆角的一處彩繪,鏡片後的目光如古鏡般清亮。
“老先生可是在研究這壁畫的礦物顏料?”煜明想起在敦煌聽研究員講過,古代畫師常用石青、石綠等礦物色,曆經千年仍不褪色。
老者轉身,眼中泛起微光:“年輕人竟懂得這些?這處‘藥師經變圖’的衣紋用了唐代‘鐵線描’,但敷色卻是遼代特有的疊染技法。你看這菩薩衣袂上的金粉,雖已剝落大半,卻仍能想見當年‘金身映日’的盛景。”
他從帆布包裏取出一本泛黃的筆記本,翻到夾著銀杏葉書簽的那頁,上麵畫滿了塔磚的紋樣與筆記:“覺山寺塔重建於遼大安五年,八百年來曆經七次地震,塔身傾斜卻不倒,全憑這‘五十四券’的中空結構。這些磚雕看似裝飾,實則暗藏力學玄機——你看這鬥拱磚,每一塊的弧度都經過cacuation,方能承托起十三層密簷的重量。”
煜明望著老者布滿老繭的手指在磚紋上輕輕劃過,忽然想起自己的祖父。老人臨終前也是這樣,用顫抖的手撫摸著家中祖傳的青銅器,說每一道紋飾都是祖先與時光的對話。此刻塔內的光線忽然明亮了些,壁畫上的飛天仿佛轉動了衣袂,將千年的光陰,都收進了老者眼底的溫柔。
二、壁畫尋幽:丹青裏的往生世界
午後的陽光從塔窗斜斜射入,在壁畫上投下菱形的光斑。蘇綰支起畫架,準備臨摹那幅“維摩詰經變圖”,筆尖在調色盤上躊躇許久:“師兄,你說古人畫這些壁畫時,是否真的相信畫中世界可以往生?”
煜明望著維摩詰居士手中的羽扇,扇麵上的山水竟與窗外的覺山有幾分相似。想起在京都見過的平安時代繪卷,畫師們總愛將現世的風景,融入佛國的幻境。“或許他們相信,每一筆勾勒都是在搭建一座橋梁,讓塵世的靈魂,能順著這些線條,抵達心中的淨土。”
牆角處,一尊殘損的脅侍菩薩像靜立著,雖已失去頭顱,衣褶卻依然流暢如流水。煜明忽然注意到菩薩足下的蓮台,竟與塔基的磚紋一模一樣——原來地上的蓮花,早已在千年之前,就托舉起了雲端的信仰。
老者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旁,手中捧著一本《覺山寺誌》:“這塔內的壁畫,曾在明代被重繪過一次,但底層的遼代畫稿仍有留存。你看這處‘西方淨土變’,水波紋裏藏著的小沙彌,便是後世畫工不經意間留下的‘時光印記’。”
書頁翻動間,一片幹枯的楓葉飄落,上麵用蠅頭小楷寫著四句詩:
塔影沉沉日影斜,丹青剝落見袈裟。
當年筆底生花處,猶有香風繞梵家。
“這是清代一位僧人留下的題壁詩。”老者笑道,“百年前他在塔內修行,每日對著壁畫參悟,最終在楓葉上留下這幾句。如今楓葉已枯,詩卻還在,就像這壁畫,顏色會淡,故事卻永遠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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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明忽然想起去年在江南見過的古橋,石欄上的對聯已被風雨侵蝕得模糊不清,卻仍有行人駐足辨認。原來真正的永恒,從來不是物質的不朽,而是那些被代代相傳的凝視與歎息。他摸出隨身攜帶的狼毫筆,在老者的筆記本空白處補全了那闕《鷓鴣天》:
風過回廊驚宿鳥,雨侵磚縫長新荑。
摩挲舊跡渾如醉,忽聽山僧說劫灰。
筆落時,塔外忽然飄起了細雨,雨絲穿過塔簷的銅鈴,發出清越的聲響。蘇綰的畫紙上,維摩詰居士的衣袂似乎正被這山雨打濕,而遠處的飛天,正捧著蓮花,將千年的雨滴,接進了畫中的琉璃盞。
三、藻井觀止:木構裏的星空萬象
離開覺山寺時,老者送了他們一本自己手抄的《遼代建築考》,封麵上用金粉畫著覺山寺塔的剖麵圖。煜明捧著書坐在車上,忽然想起老者說的話:“真正的古跡,從來不是靜止的標本,而是活著的時光琥珀。”
抵達淨土寺時,夕陽正為大雄寶殿的鴟吻鍍上一層金箔。蘇綰剛跨進殿門,手中的速寫本便“啪”地掉在地上——頭頂的藻井如一片倒懸的星空,千百朵木雕蓮花層層疊疊,每一朵花瓣上都彩繪著不同的雲紋,鬥拱之間,飛龍與瑞獸在雲海中穿梭,仿佛下一刻就會破壁而出。
“這是金代的‘天宮樓閣式藻井’。”隨行的文管員輕輕說,聲音裏帶著敬畏,“整個藻井沒用一根釘子,全靠鬥拱咬合,承托起十噸重的殿頂。你看這‘分心槽’布局,明間與次間的藻井圖案各不相同,卻又暗合《周易》的數理。”
煜明仰頭望著頭頂的藻井,忽然想起在應縣木塔見過的鬥拱結構,那些看似纖巧的木構件,竟能在千年風雨中撐起整座塔身。眼前的藻井卻更像一件精美的織錦,將建築的力學之美與藝術之美,編織成了一片凝固的雲霞。
“師兄,你看這中心的‘明鏡台’!”蘇綰指著藻井中央的圓形浮雕,“裏麵刻的是‘摩尼寶珠’,周圍環繞著二十四諸天,連衣褶的走向都順著鬥拱的弧度,古人真是把建築當畫布在經營啊。”
她忽然掏出手機,翻出一張在敦煌拍的藻井照片:“敦煌的藻井多是彩繪,而這裏是木雕加彩繪,立體感更強。你說金代的匠人,在抬頭仰望時,是否覺得自己真的觸到了天宮的簷角?”
煜明忽然想起李白的“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此刻置身於這藻井之下,竟真有伸手可觸星空的錯覺。那些木雕的雲朵仿佛在緩緩流動,飛龍的鱗片在夕照中閃爍,連彩繪的金箔都泛著微光,讓人分不清究竟是人間的工匠摹寫了天宮,還是天上的星辰墜落成了人間的藻井。
他摸出隨身攜帶的宣紙,以藻井的結構為靈感,寫下一闕《眼兒媚》:
金殿穹廬接青冥,雲木織繁星。
千重鬥拱,萬重花影,疑是蓬瀛。
匠人筆底藏天地,刀斧見心經。
摩尼珠耀,諸天環侍,長護空庭。
墨跡在宣紙上暈染時,殿內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文管員點燃了幾盞酥油燈,暖黃的光映在藻井上,木雕的雲朵仿佛有了流動的影子,飛龍的眼睛也似在燈火中眨動。蘇綰的速寫本上,藻井的輪廓已漸漸清晰,而那些複雜的鬥拱結構,在她的筆下竟成了一首立體的詩。
四、歸程寄懷:山河裏的詞心長住
暮色中的歸途,客車在山路上顛簸。煜明靠窗而坐,手中摩挲著老者送的楓葉書簽,上麵的題詩在車窗倒影中與流動的山影重疊,竟像是從千年之前流淌而來的墨跡。蘇綰靠在椅背上睡著了,速寫本攤開在膝頭,上麵畫滿了覺山寺塔的磚紋與淨土寺藻井的蓮花。
車過一座石橋時,水麵倒映著半輪新月,忽然想起在覺山寺塔內見到的那幅“水月觀音”壁畫——菩薩坐在岩石上,目光凝視著水中月影,仿佛在訴說“如人臨水,影現其中”的禪意。此刻車窗外的月光,與千年壁畫中的月光,竟在時光的長河裏溫柔地相遇了。
掏出手機,給老者發去一條信息:“今日所見,皆為時光的贈禮。那些磚紋、壁畫、藻井,皆是古人以匠心為筆,在山河間寫下的情書。”很快收到回複,是老者新寫的四句詩:
磚塔千年立翠微,藻井萬載映清輝。
人間多少丹青手,不及山河一夢回。
煜明望著車窗外漸深的夜色,忽然明白,所謂古跡之美,從來不是凝固的標本,而是一代代人在時光中接力的凝視與熱愛。就像此刻,他手中的狼毫筆,與千年之前匠人的刻刀,都在做著同一件事——讓流逝的光陰,在筆墨與木石間,留下永恒的心跳。
客車在山間盤旋,遠處的燈火次第亮起,像散落人間的星子。煜明翻開筆記本,在今日的遊記末尾寫下:“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於覺山塔影中遇千年匠心,於淨土藻井下見萬象乾坤,此身雖如過客,詞心已住山河。”
山風穿過車窗,掀起紙頁,露出前幾日在雲岡石窟寫的半闕詞。他提筆續上:
“……佛前燈,經卷字,總關情。人間多少故事,都在墨痕中。且把山河為紙,歲月作墨,寫就千年詞心。”
車輪碾過最後一道山梁,月光恰好鋪滿整個車廂。蘇綰在夢中輕輕翻動速寫本,畫紙上的飛天與藻井,在月光下仿佛輕輕顫動,將千年的風,都收進了這小小的客車,收進了兩個旅人帶著墨香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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