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法門鍾韻叩心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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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麓詞心錄:第八十二章 法門鍾韻叩心塵
暮春的長安城飄著細若遊絲的雨,煜明倚在客棧二樓的雕花窗前,指尖摩挲著案頭那封素箋。墨痕未幹的字跡在燭影裏浮動,是故友玄璣從扶風寄來的:“法門寺地宮重開,佛骨舍利現世,兄若得空,可來共赴千年之約。”
簷角銅鈴叮咚,驚落幾片沾雨的桃瓣。煜明望著天際線處若隱若現的秦嶺輪廓,忽然想起三年前與玄璣在大雁塔下的初見。那時他正對著塔身斑駁的碑刻出神,青衫少年突然闖入視野,袖中掉出半卷《大唐西域記》,泛黃的紙頁上還題著“玄奘西行圖”的細筆小楷。
“公子可是為辯機法師的《大唐西域記》序而來?”少年眼尾微挑,唇角噙著狡黠的笑,“我曾在大慈恩寺見過拓本,那字跡比之褚遂良的《雁塔聖教序》,更多了幾分沙門的清寂。”
此刻回想,煜明不禁輕笑。玄璣總說他癡戀盛唐文脈,卻不知自己每次踏入古跡,皆似與千年前的靈魂悄然相認。就像此刻握在手中的素箋,寥寥數語便勾動了心魂——法門寺,那座被譽為“關中塔廟始祖”的古寺,曾在李唐王朝的鼎盛年間,七次迎奉佛骨舍利,承載過多少帝王將相的虔誠與祈願?
次日辰時,煜明雇了輛青布篷車,沿著絲綢之路的故道西行。車轅碾過青石板路的顛簸,混著車窗外油菜花田的芬芳,恍惚間竟似穿越了千年時光。行至扶風地界,遠遠便望見法門寺的真身寶塔,八角十三層的青磚塔身矗立在春日的煙靄裏,簷角鐵馬隨風輕響,仿佛在訴說著那些被歲月掩埋的傳奇。
“施主可是從長安來的煜明先生?”山門前,小沙彌合掌而立,月白僧袍上沾著幾點新綠,“玄璣先生已在鍾鼓樓等候多時。”
穿過雕梁畫棟的山門,大雄寶殿的飛簷正掠過一片湛藍的天。煜明忽然聽見清脆的鍾聲自鍾樓傳來,循聲望去,見玄璣正倚著朱漆廊柱,手中把玩著一串菩提念珠。三年未見,少年的棱角已添了幾分溫潤,唯有眼底那抹清亮的光,依舊如當年在大雁塔初見時般澄澈。
“一別三載,兄台可還記得慈恩寺塔畔的那場雨?”玄璣笑著迎上來,袖中帶出一縷沉水香,“那時你對著塔身磚縫裏的野花出神,說每朵花開都是千年時光的饋贈,倒教我想起王維筆下‘空翠濕人衣’的意境。”
“怎會不記得?”煜明望著遠處地宮入口處新鋪的紅毯,忽然瞥見石縫裏鑽出幾株二月蘭,淡紫色的花瓣上凝著水珠,“當年你說辯機法師譯經時,案頭常擺著從西域帶回的琉璃瓶,插著玄奘法師親手栽的娑羅花。如今想來,那些跨越萬裏的跋涉,原是為了讓佛法與文脈在這片土地上生根。”
地宮入口在真身寶塔北側,青石板砌成的階梯蜿蜒向下,石壁上的蓮花紋燈龕裏,酥油燈正搖曳著昏黃的光。煜明跟著玄璣拾級而下,忽覺一陣涼意襲來,眼前豁然開朗——四壁彩繪的飛天衣袂翩躚,中央的漢白玉靈帳裏,供奉著那枚舉世矚目的佛骨舍利。
“這是鹹通年間的鎏金銀寶函。”玄璣指著案頭層層相套的寶函,指尖掠過最外層的鏨刻牡丹紋,“每一層都刻著不同的經咒,最裏層的玉棺裏,便安放著佛指舍利。你看這‘奉為皇帝敬造釋迦牟尼佛真身寶函’的刻字,恍惚間竟能想見僖宗皇帝齋戒沐浴的虔誠。”
煜明俯身細看,寶函上的瑞獸紋在燈光下泛著幽光,忽然想起白居易在《長恨歌》裏寫的“金屋妝成嬌侍夜”,盛唐的奢華與信仰的純粹,原是這般奇妙地交織在一起。地宮深處的文物庫裏,鎏金銅浮屠、秘色瓷碗、琉璃器閃爍著千年光澤,仿佛在訴說著當年皇家供奉的盛景。
“你看這雙魚紋銀碟,”玄璣拿起一件薄如蟬翼的銀器,邊緣刻著“五哥”二字,“據說是懿宗皇帝為鄆王所製,那時他尚未登基,兄弟之情倒比皇權更珍貴。”
煜明接過銀碟,指尖觸到刻字處的細微凹痕,忽然想起自己幼時與胞弟共執筆墨的時光。如今胞弟遠在塞北從軍,唯有案頭的《雲麓詞心錄》,還留著兩人當年唱和的墨跡。地宮的濕氣裏,他忽然吟出半闕新詞:“銀碟刻痕深,猶記少年溫。二十三年夢,一夕到法門。”
玄璣聽罷,擊掌笑道:“好個‘一夕到法門’!當年韓愈諫迎佛骨,寫下‘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卻不知這佛骨所承載的,從來不是帝王的長生夢,而是萬千信眾對慈悲的向往。你看這地宮石壁上的《誌文碑》,詳細記載了唐鹹通十五年最後一次迎奉的盛況,‘三十裏間,旗戟珂傘,絡繹相屬’,那是整個王朝對信仰的頂禮。”
二人在地宮逗留至午後,方沿著石階返回人間。春日的陽光忽然穿透雲層,真身寶塔的塔影投在草地上,竟與地宮壁畫上的塔形分毫不差。煜明望著塔基處斑駁的“鬼臉磚”——那是曆代修繕時混用不同窯口青磚留下的痕跡,忽然覺得這塔身就像一部活的史書,每一塊磚都是時光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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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建塔時,玄奘法師親自參與選址。”玄璣指著塔前的千年古槐,虯曲的枝幹上纏著紅絲帶,“他從西域帶回的貝多羅樹葉,曾在塔下培育成林,可惜如今隻剩這株槐樹,還記著當年的梵音。”
煜明伸手撫過粗糙的樹皮,忽然想起《大唐西域記》裏的記載:“玄奘每至塔前,必焚香禮拜,念誦《般若心經》,聲聞數裏。”此刻微風拂過,槐葉沙沙作響,竟似真有梵音在耳畔縈繞。他閉目聆聽,腦海中浮現出玄奘歸國時的場景——白馬馱經,袈裟染著西域的黃沙,卻在長安城的夾道歡迎中,走出了一條文化融合的康莊大道。
“你可記得,去年在興慶宮遺址撿到的那片唐三彩殘片?”玄璣忽然從袖中取出個錦囊,倒出半片繪著寶相花的瓷片,“當時你說,每片殘瓷都是曆史的碎片,拚起來便是整個盛唐的風華。如今在法門寺,看著這些完整的地宮文物,倒更覺得那些散落的碎片,其實從未真正失落。”
煜明接過瓷片,釉色在陽光下流轉著虹彩,忽然想起李商隱的“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盛唐的美,從來不是凝固的標本,而是融入血脈的傳承。就像眼前的法門寺,曆經千年風雨,地宮的重開恰似一聲穿越時空的鍾鳴,喚醒人們對文明根脈的記憶。
暮色降臨時分,二人登上寺院後的觀景台。遠處的八百裏秦川在夕照中鋪展成金黃的畫卷,真身寶塔的塔尖直指蒼穹,仿佛在連接人間與佛國。煜明望著漸漸亮起的寺燈,忽然看見塔影裏有個清瘦的身影負手而立,衣袂隨風飄動,竟與記憶中大雁塔下的某個瞬間重疊。
“那是……辯機法師?”煜明揉揉眼睛,再看時卻隻剩搖曳的燈影。玄璣見狀,輕聲道:“或許,是千年間所有守護文明的魂靈,都在此刻相聚。你看那塔影,不似玄奘法師譯經時的專注,亦如辯機撰述時的沉潛,更像所有為文化傳承而奔走的身影的重疊。”
夜風漸起,觀景台上的燈籠開始搖晃,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石牆上,忽長忽短,恍若古今交織。煜明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大雁塔頂寫下的詩句,此刻觸景生情,又得一絕:“法門鍾韻徹雲霄,佛骨靈光映碧寥。千載風沙埋不住,文明根脈在今朝。”
玄璣擊節讚歎,取出隨身攜帶的狼毫,將詩句題在隨身的箋紙上:“此句當錄入《雲麓詞心錄》,讓後世之人知道,我們曾在這樣的夜晚,與千年文明對話。”說著,他忽然指向寶塔東側的一片碑林,“你看那通《法門寺重修碑記》,萬曆年間的舉人張??寫‘寺以塔名,塔以佛著’,道盡了這裏的淵源。其實何止是寺與塔,文明的傳承,從來都是無數人用心血堆砌的寶塔。”
夜深了,法門寺的鍾聲再次響起,悠長而清遠。煜明站在塔前,看著月光為塔身鍍上銀邊,忽然明白,所謂“覺山塔影映心痕”,不過是文明的光芒在靈魂深處投下的印記。就像玄奘西行取經,辯機執筆撰述,白居易寫詩明誌,每個時代都有人在為文化的傳承而奔走,而他此刻的記錄,亦不過是長河中的一朵浪花。
返回長安的路上,煜明在車轅上鋪開宣紙,研墨寫下第八章的開篇:“法門寺者,古名阿育王寺也。其塔巍巍,鎮關中而觀八極;其鍾喤喤,越千年而醒萬靈……”筆尖劃過紙麵,忽然想起地宮所見的那尊鎏金菩薩像,低垂的眉眼間滿是慈悲,仿佛在訴說:文明的傳承,從來不是孤獨的跋涉,而是無數靈魂的接力。
車窗外,夜色中的真身寶塔漸漸化作一個光點,卻在煜明心中愈發清晰。他知道,下一次與曆史的相遇,或許就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可能是長安街頭的一塊殘碑,可能是曲江池畔的一片落葉,亦可能是某個陌生人手中的半卷舊書。而《雲麓詞心錄》的筆尖,將永遠為這些相遇而停留,讓千年風華,在文字中得以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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