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徽巷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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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麓詞心錄·》第九十八章:徽巷尋碑
一、竹露敲窗
秋分前三日,煜明在舊書攤淘到半冊《新安詩略》,泛黃的紙頁間夾著片幹枯的槐葉,葉脈裏還滲著墨痕,像極了二十年前修遠抄在筆記本上的《黃山圖經》殘句。暮色漫進書齋時,景德鎮寄來的青花信箋躺在案頭,修遠的小楷在月光下泛著鬆煙香:“歙縣槐塘村發現元代詩碑,有‘鬆根穿石骨,雲影宿苔衣’句,疑為方回遺墨。明兄可願同往?”
狼毫擱在“鬆濤共韻”的火山石鎮紙上,煜明望著窗外漸黃的梧桐,忽憶起1992年深秋,兩人在屯溪老街分食蟹殼黃,修遠舉著剛淘的徽墨說:“真正的詩骨該像徽墨,要經鬆煙凝、桐油淬,方能在歲月裏磨出青輝。”案頭青瓷筆洗裏,去年天池帶回的水已生了苔衣,正與《新安詩略》裏的句子相映成趣。
二、苔徑叩門
歙縣的晨霧還未散,修遠的青布衫已染了槐花香。他站在槐塘村口的“龍關”石坊下,手中握著拓碑用的棉包,布包上繡著的鬆樹紋,正是二十年前煜明母親所贈。“記得嗎?”修遠指著石坊上的苔蘚,“那年在嶽麓山愛晚亭,你說苔痕是大地的題跋,如今看這元代石坊,苔衣竟把‘龍關’二字潤成了活的詩句。”
石板路蜿蜒至白牆黛瓦間,忽見老嫗在古井邊搗衣,木杵起落間,水麵晃碎了馬頭牆上的雲影。修遠忽然駐足,從帆布包取出個漆盒——是1988年在屯溪買的徽漆盒,裏麵裝著半塊龍尾硯:“當年你用這塊硯磨墨,在迎客鬆旁題‘雲來山失骨,鬆老石生鱗’,後來收錄進《黃山吟草》的那首,可還記得起筆時硯台沾了鬆針?”
行至村西,斷牆下斜倚著半截石碑,“鬆根穿石”四字已漫漶不清,唯有“苔衣”二字被晨露洗得發亮。修遠蹲下身,用軟毛刷輕掃碑麵,煜明看見他指尖的老繭,正是三十年握筆磨出的印子——就像1995年在敦煌,修遠跪在莫高窟壁畫前臨稿,膝蓋磨破了仍說:“要讓筆尖追上千年的筆意。”
三、茶煙論古
晌午時分,兩人被邀至村口茶寮。老茶農用粗陶碗泡了黃山毛峰,茶湯裏浮著幾片野菊,修遠忽然從包裏取出個牛皮紙袋:“帶來了祁門紅茶,還是曆口那家的,1990年我們徒步牯牛降時,你說這茶的回甘像詩裏的‘餘韻’。”
茶霧嫋嫋中,修遠展開拓好的碑帖,殘句“鬆根穿石骨,雲影宿苔衣”在宣紙上洇著墨韻。“方回當年被貶徽州,想必是把失意都熬進了詩骨。”煜明摸著碑帖上的石紋,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嶽麓書院,修遠為病重的教授抄錄《楚辭》,鋼筆水在稿紙上暈開的痕跡,竟與這碑紋有相似的蒼勁。
老茶農指著遠處山巒:“從前山民說,黃山的鬆樹根須能啄開岩石,就像讀書人的筆能戳破世道。”修遠聞言輕笑,從筆記本翻出1993年遊齊雲山時的斷句:“‘墨痕凝作石,詩骨瘦於鬆’,那時總覺得句子太澀,如今見了這碑,才知澀味裏藏著山的筋脈。”
四、月橋分韻
暮色染透馬頭牆時,兩人在村口石拱橋上分韻賦詩。修遠倚著橋欄,看水中殘月碎成銀鱗,忽然道:“就以‘苔’‘衣’二字起韻如何?當年在石鼓書院,我們曾用‘江’‘月’分韻,你寫‘月浸詩魂瘦’,我接‘江吞劍氣孤’。”
煜明撫著橋欄上的凹痕——那是百年風雨磨出的掌紋,忽有靈感:“‘苔侵碑骨老,月補石衣單。’”修遠聽罷擊掌:“好個‘補’字!像極了那年在天池,你用‘峰骨浸寒潭’補全我的‘雲衣補舊嵐’。這石橋的月光,不正是天地在給古老的詩句縫補衣襟?”
橋邊老槐忽然落下幾片黃葉,修遠接住一片,在背麵用小楷寫下:“與明兄徽巷尋碑,見苔衣覆古刻,如時光為歲月綴補針腳。忽念及三十年前,吾二人於嶽麓山撿拾遺落的詩稿殘頁,小心翼翼粘成卷冊,竟與今日掃碑、拓片、補韻之事,同一機杼。”
五、燭窗校稿
夜宿村舍,木格窗漏進桂花香。煜明在燭下校勘《新安詩略》,修遠則伏在八仙桌上修補拓片——他總說拓片如詩,缺筆處要留三分空白,讓後來者用想象補全。燭花爆響時,修遠忽然從口袋摸出個鐵皮盒,裏麵是酥餅:“還記得嗎?1987年冬,我們在黃山北海賓館,把最後一塊酥餅掰成兩半,你說‘分餅如分韻,各得半闕清歡’。”
兩人對著拓片上的殘句沉默許久,修遠忽然指著“雲影宿苔衣”的“宿”字:“這個字該是‘棲’意,讓我想起那年在衡山觀雲,你說雲是山的過客,卻在苔衣上留下了宿夜的痕跡。我們的友情,不也像這雲與苔麽?聚時染得一片青,散後仍留半闕韻。”
燭淚凝紅時,修遠翻開自己的《徽行雜記》,最新一頁寫著:“今夜與明兄共對鬆煙墨,見他鬢角霜色比三年前又深幾分,卻如碑上苔衣,在歲月裏愈發蒼潤。忽然懂得,真正的友情從不是熱烈的對仗,而是像古碑與苔衣,在時光裏靜靜相認,彼此成就。”
六、歸程苔痕
離村那日,修遠在斷碑旁撿了塊帶苔的碎石,用棉紙包了塞進煜明行囊:“帶回去養在筆洗裏,讓天池的水滋養徽州的苔,就像我們的詩,總在不同的山水裏續著同一脈鬆濤。”
火車掠過皖南丘陵時,煜明望著窗外飛逝的白牆,忽然想起修遠在茶寮說的話:“古人刻碑,原是怕詩被風揉碎,被雨打殘,可他們不知道,真正的詩早長在人心的苔痕裏。”他摸了摸口袋裏的槐葉標本,葉脈間的墨痕雖淡,卻比任何碑刻都清晰——那是修遠二十年前抄錄的《新安吏》句,如今與眼前的徽巷、苔碑、老友,都成了時光裏的平仄。
到站下車時,修遠忽然指著天邊的雲:“看那雲腳,多像我們在槐塘村拓的碑紋。”暮色裏,兩人的影子被石板路拉長,像兩株並肩的老鬆,根須在歲月深處盤纏,枝椏向晴空舒展,共同接住了落在肩頭的半片秋陽——就像三十年前在嶽麓山的晨霧裏,他們曾一起接住的,那滴懸在鬆針上的,顫動的、永不墜落的詩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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