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天池尋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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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麓詞心錄》第九十七章:天池尋幽
    一、尺素邀雲
    窗欞上的冰花正褪成水墨,煜明擱下狼毫,見案頭青瓷盞裏的普洱浮著半片殘葉,像極了去年深秋落在硯台上的梧桐。郵差的自行車鈴在巷口響過第三遍時,牛皮信封上的火漆印正泛著長白山特有的鬆脂光澤。
    “明兄如晤:去歲寄來的《天池誌》已讀至‘十六峰環伺,池水無波處藏太古’,忽憶及二十年前嶽麓山雨夜,君執燈為我補全《水龍吟》末句。今長白山雪融未半,若得空,可攜舊詞稿共赴天池?弟修遠頓首。”
    狼毫在宣紙上洇開一痕青墨。煜明望著牆上懸著的《鬆濤圖》,畫中兩株老鬆枝幹交纏,正是二十年前與修遠同遊衡山時所繪。那時他們總在課後溜進藏經閣,對著泛黃的《長白山江崗誌略》空想天池的模樣,修遠總說:“真正的山水詩該是天地自己在吟誦,人不過是拾了幾片韻腳。”
    二、苔痕屐印
    火車在鬆濤中穿行三日,抵達長白山麓時,修遠已候在木棧道盡頭。藏青色風衣染著未化的雪粒,手中握著半卷毛邊紙,正是當年嶽麓書院的信箋。
    “還記得嗎?”修遠展開紙頁,上麵是兩首未竟的《鷓鴣天》,墨跡因歲月有些斑駁,“那年你說‘苔痕欲認前朝履’,我接‘雲影猶憐去雁蹤’,後來總覺得少了些山骨。”
    木棧道蜿蜒向上,兩側嶽樺樹的枝椏間掛著殘雪,陽光穿過針葉,在石階上織成流動的格子。煜明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暴雨夜,兩人擠在嶽麓山半亭裏,修遠的布鞋浸了水,卻堅持要等閃電照亮愛晚亭的飛簷:“隻有天地動了筆墨,詩才站得住腳。”
    行至山腰,忽見石壁上生著幾簇墨色地衣,狀若古隸。修遠忽然駐足,從帆布包取出磨墨的硯台——竟是當年兩人合購的歙硯,背麵還刻著“鬆風同硯”四字。
    “苔痕欲認前朝履,雲影猶憐去雁蹤。”修遠蘸著鬆針上的露水補墨,“如今見了真山真水,才知當年的‘憐’字太淺。天池的雲是有筋骨的,你看那岩壁上的雲影,分明是太古以來就懸在那裏的留白。”
    三、鏡湖照影
    轉過十九道彎,天池忽然撞進眼簾。五月的湖水仍含著冰碴,卻在陽光裏泛著孔雀石般的幽藍,十六座雪峰倒映其中,像一幅被揉碎又重拚的古畫。修遠忽然指著湖心島:“記得《天池誌》裏說‘潭中時有雲氣凝結,如仙人對弈’?你看那團霧,像不像當年我們在石鼓書院見過的太極圖?”
    岸邊巨石上,早有先到的旅人刻著“天池一鑒開”,煜明卻注意到石縫裏嵌著半片貝殼化石:“修遠,你說這火山口的湖,怎會有海的痕跡?”
    修遠蹲下身,指尖撫過化石的紋理:“或許千萬年前,這裏本就是海的眼睛。就像我們當年在湘江撿的鵝卵石,誰能想到曾是雪山的骨血?”他忽然從包裏取出一本泛黃的筆記本,翻到夾著楓葉的那頁,正是二十年前兩人合寫的《天池賦》草稿,“那時我們總以為詩意在遠方,如今才懂,每片山水都是時間的韻腳。”
    山風驟起時,湖麵忽然騰起霧靄。煜明看見修遠的風衣被吹成振翅的蝶,而他手中的筆記本正被翻到最新的一頁,上麵用小楷寫著:“峰骨浸寒潭,雲衣補舊嵐。”正是方才觀湖時的即興。
    四、鬆火談玄
    暮色四合時,兩人在嶽樺林裏搭起帳篷。修遠從背包取出銅製手爐,爐中炭火燒得劈啪作響,映著他鬢角的微霜。煜明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大學宿舍的冬夜裏,修遠總把自己的圍巾拆了給大家補手套,卻在寫詩時固執地隻用凍硬的狼毫:“墨色要帶些冰碴,才配得上鬆濤。”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吵架嗎?”修遠往爐中添了塊鬆枝,火光裏飄起鬆脂的香氣,“在圖書館爭‘空翠濕人衣’該解作山霧還是鬆露,最後鬧到教授辦公室,結果老先生說:‘你們不如去問嶽麓山的古鬆。’”
    兩人相視而笑。煜明從行囊取出用棉紙裹著的舊詞稿,正是二十年前未完成的《水龍吟·天池擬古》。修遠接過時,發現紙頁邊緣竟留著當年的咖啡漬——那是他們在通宵備考時,用搪瓷缸煮的劣質咖啡。
    “‘問誰裁玉鏡,嵌峰頂、照千秋。’”修遠摸著紙頁上的折痕,“當年你寫這句,我總覺得‘裁’字太匠氣,如今站在天池邊,才明白天地原是最妙的匠人。你看這湖,不正是峰巒用千萬年磨出的鏡片,照見古今往來的雲影?”
    爐中鬆枝忽然炸開火星,修遠忽然從口袋摸出個小布包:“帶來了你最愛吃的紫蘇梅子,還是坡子街那家的。”酸甜氣息混著鬆煙,忽然將時光拉回1985年的長沙,兩個少年在賈誼故居的槐樹下分食梅子,討論“漢文有道恩猶薄”該用“歎”還是“恨”。
    五、霧起時的平仄
    第五日清晨,天池被濃霧封了眉眼。煜明站在觀景台,隻見白茫茫一片中,修遠的身影忽隱忽現,像極了水墨畫裏的留白。忽然聽見石徑傳來腳步聲,修遠舉著半幅凍硬的宣紙,上麵用焦墨寫著:“霧鎖峰巒失舊形,天池如寐枕雲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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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著來?”修遠嗬著白氣,將筆塞進煜明手中。狼毫在硯台凍成的冰麵上打滑,煜明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衡山觀霧,修遠曾說:“霧是山的詩,懂霧的人,才能看見山的平仄。”
    “波心未改千年碧,岩骨猶存萬古青。”煜明寫下後兩句,忽然看見霧中透出一線天光,像舞台上的追光,正打在天池中央。修遠忽然指著湖麵:“看!霧在化的時候,波紋是有節奏的,像《詩經》裏的重章疊唱。”
    兩人在霧中逗留至正午,直到陽光撕開雲幕,露出天池湛藍的瞳孔。修遠忽然從背包取出個小木盒,裏麵裝著兩瓶山泉水:“接了天池的水,回去可煮新得的老普洱。”瓶身上貼著標簽,是修遠工整的小楷:“甲申年孟夏,與明兄共汲天池水,願此水長清,詩心長在。”
    六、歸程書痕
    下山的火車上,修遠靠在車窗假寐,睫毛上還沾著未化的霧珠。煜明翻開他的筆記本,發現最新一頁寫著:“與明兄天池三日,得句二十有三,然最動人心者,非山水之奇,乃鬆火旁共讀舊稿時,見君鬢角霜色,如天池映雪,清而不寒。”
    暮色漫進車窗時,煜明取出鋼筆,在自己的《天池雜記》末頁寫下:“世人皆道天池美在山水,我獨愛與修遠共履苔痕時,他眼中映著的雲影,比湖水更澄明。當年在嶽麓山種下的鬆樹,如今該有合抱粗了吧?不知它是否記得,兩個少年曾在樹下載酒論詩,說要把一生的平仄,都埋進山水的韻腳裏。”
    火車穿過最後一道山彎時,天池的方向忽然騰起一片彩雲,像極了修遠常畫的飛白。煜明望著窗外掠過的鬆樹,忽然明白,所謂友情,原是歲月長河裏最清亮的韻腳——它藏在共同讀過的詩裏,落在同踏過的苔痕上,更在每一次相望時,彼此眼中未改的清光。
    到站的汽笛響起時,修遠忽然醒了,從包裏掏出個牛皮紙袋:“給你的,天池邊撿的火山石,刻了‘鬆濤共韻’四個字。”石頭表麵粗糙,卻被磨得溫潤,像他們共同走過的三十年時光,每一道紋路裏,都藏著未說盡的詩行。
    月台上,兩人握手作別,修遠的掌心仍像當年般溫暖。遠處,長白山的輪廓在暮色中漸次模糊,卻有一顆星子,正從天池的方向升起,照亮他們各自的歸途——就像二十年前那個雨夜,嶽麓山上的燈籠,曾照亮兩個少年追尋詩意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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