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竹徑尋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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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麓詞心錄》第一百零一章:竹徑尋幽
楔子:新筍破土時的尺素
穀雨前兩日,煜明正在鬆濤閣臨《快雪時晴帖》,忽聞窗外竹枝輕響。書童抱著青瓷盆進門,盆裏臥著三枚帶露的新筍,筍殼上係著尺許長的素箋——是青蕪山房主人沈硯溪的字跡:“穀雨後三日,竹塢新翠可掃眉,硯田已潤,候君來試‘瀟湘九辨’墨。附舊作請正:‘竹露敲窗分硯色,鬆風入卷亂茶煙’。”
指尖撫過箋尾暈染的墨痕,煜明想起三年前暮春,與硯溪在青蕪山房的竹廊下分題賦詩。那人執紫毫在新竹上題“未出土時先有節”,自己接“便淩雲去也無心”,墨跡未幹便被山雨打濕,卻在竹皮上留下了淡青的印子,倒比宣紙上的詩更添了幾分竹骨。
案頭筆洗裏,去年秋日撿的竹根須正浮在水麵,根須間竟冒出米粒大的綠芽。煜明忽然覺得,這世間草木原是最妙的信箋,新筍破土的聲響,怕是比任何文字都更合硯溪“以竹為骨,以墨為魂”的畫論。
【入塢:竹影掃階的平仄】
青蕪山房藏在雲麓西麓的竹塢裏,未到塢口先聞溪聲。煜明踩著苔痕斑駁的石階上行,忽見竹枝間閃過一片靛青——是硯溪的弟子阿青正攀著竹幹采新葉,竹簍裏已積了半簍鵝黃的筍衣,襯著她袖口繡的墨竹,倒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小景。
“先生在竹深處臨《柯九思竹譜》呢!”阿青笑著指向竹林深處,新竹的影子在她鬥笠上織成浮動的墨稿,“昨兒還說,若遇著帶露的新篁,定要折來作筆架。”話音未落,忽有竹露滴落,恰好打在煜明衣襟上,暈開的水痕竟似竹葉的輪廓。
轉過三重竹屏,眼前豁然開朗:三十餘竿湘妃竹環著青石案,硯溪正踞坐石上,手中狼毫懸在半空中,目光卻凝在竹節間的光影。他腳下散著十幾張廢稿,有的勾了竹枝的筋骨,有的隻點了三五片葉,墨跡裏還混著新鮮的竹汁——定是剛才折了新枝蘸墨試筆。
“來得好,”硯溪見他走近,忽然以筆杆敲了敲石案,“看這竹影掃在石上,像不像《書譜》裏‘屋漏痕’的筆法?”煜明順著他的筆尖望去,晨陽穿過竹葉,在石麵投下參差的影子,風過時影隨枝動,竟真似中鋒行筆時的頓挫。
【論畫:墨分五色的清響】
石案上攤著半幅未竟的《竹石圖》,硯溪擱筆斟茶,見他盯著畫中留白處的飛白:“昨日在溪邊洗硯,見水中竹影被遊魚攪碎,忽然懂了東坡‘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的妙處——你看這幾筆淡墨,可是竹,又不是竹。”
煜明指尖掠過石上殘留的竹節印,想起去年冬日,硯溪冒雪送來自己手抄的《竹譜詳錄》,書頁間夾著片凍僵的竹葉,葉脈裏還凝著冰晶:“那時你說‘畫竹先畫心,心清則竹瘦’,如今這新篁,倒像是從你心裏長出來的。”
硯溪忽然從竹簍裏取出根帶根的新筍,用刀削去筍殼:“世人隻道竹有七德,卻不知新筍破土時,要頂開三重凍土。”說著將筍根浸在硯池裏,墨色竟順著根須緩緩上滲,“就像作畫,墨色要分五色,心境卻須得澄明如這硯水——你看,根須吸了墨,便成了天然的筆鋒。”
話題轉到柯九思的“寫竹用篆法”,硯溪忽然起身以竹枝為筆,在地麵的浮土上畫起竹幹:“篆書中的‘垂露’‘懸針’,用到竹枝上最是貼切。”他筆下的竹節剛勁如鐵,枝梢卻帶著隸書的波磔,末了在竹葉處勾了筆蘭葉描,“當年文與可‘胸有成竹’,怕也是將諸般筆法融在了竹影裏。”
【品茗:竹爐沸雪的韻腳】
晌午時分,阿青在竹籬下生起竹爐。硯溪解下腰間的竹根水盂,倒出半盂山泉水:“這水是從竹塢頂的‘洗硯池’接的,經冬的竹葉濾了三遭,煮茶最能顯墨香。”說著取出個葫蘆形的錫罐,罐身刻著“竹露煎茶”四字,正是煜明去年送他的生日禮物。
茶煙升起時,硯溪忽然指著跳動的爐火:“還記得在揚州茶館,你說‘茶沸如詩眼,三沸各有態’——如今這竹爐,初沸如鬆濤低語,二沸似竹雨敲窗,三沸便成了《廣陵散》的絕響。”話音未落,壺蓋“噗”地跳起,驚飛了竹枝上的山雀。
兩人分執竹節杯,看茶湯在杯中蕩開青霧。煜明忽見杯底沉著片細小的竹膜,薄如蟬翼卻紋脈清晰:“這倒像是你畫中的‘飛白’,留得一分空,方得十分韻。”硯溪笑著從袖中取出幅扇麵,正是今早的《竹石圖》初稿,空白處題著小楷:“墨到無痕方是骨,竹因有節始成詩。”
說起三年前在姑蘇竹市的奇遇,硯溪忽然從石案下抽出個油紙包:“在寒山寺後園拾得半方斷碑,碑上‘竹露滴清響’五字,竟與我們當年在竹廊分題的句子暗合。”展開殘碑,見“露”字缺了半邊,卻因風化形成了天然的飛白,倒像是被竹枝掃去了筆畫。
【題壁:竹影搖窗的對仗】
午後忽落微雨,兩人躲進竹塢深處的“聽竹庵”。庵壁上斑駁的墨跡裏,隱約可見硯溪去年題的《竹枝詞》,雨水順著磚縫滲下,竟將“一夜春雷抽萬尺”句中的“抽”字洇得格外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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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添新句了。”硯溪從牆角拾起半截焦墨,在濕潤的牆麵上畫起雨竹。煜明見他筆尖帶水,竹枝竟有了“沾衣欲濕”的韻致,葉片向下垂著,卻在葉尖處挑出精神:“這雨中竹,倒像是戴叔倫‘雨打湘妃竹上聲’的注腳。”
焦墨在壁上留下粗糲的痕跡,硯溪忽然停筆:“記得你說‘題壁如種竹,要讓後來者看得見生長的痕跡’——這壁上的舊墨與新痕,便如老竹與新篁,終究是同根而生。”說著遞過焦墨,示意他補句。
煜明望著窗外被雨洗亮的竹葉,見竹影在濕壁上晃動,忽得一句:“雨搖竹影疑潑墨”,硯溪應聲接道:“風定苔痕似落款”。兩句甫成,忽有山鷓在竹叢裏啼叫,尾音拖得老長,倒像是給這聯句加了個餘韻悠長的破折號。
庵中石桌上,去年埋下的竹根盆景已抽出新芽,嫩莖上還帶著硯溪題的“待看新梢出舊枝”。煜明忽然想起,硯溪曾說“每畫一竿竹,便如栽下一個舊友”,此刻壁上的雨竹、案頭的新筍、盆中的嫩芽,可不都是他用墨色種下的知己?
【別塢:竹露沾衣的平仄】
暮春的雨在酉時初歇,硯溪送煜明到竹塢口,衣袂上還沾著未幹的竹露。阿青追上來,往煜明袖中塞了包新曬的竹茹:“先生說,這東西煮水可醒墨,比茶還清神。”竹茹的清香混著泥土氣息,倒像是把整個竹塢的春天都收進了紙包。
“待新竹成林時,再來聽‘竹林七賢’如何?”硯溪指著塢中幾竿高過人頭的淡竹,竹梢上的雨珠正往下滴,在夕陽裏碎成金箔似的光斑,“那時你我可效仿古人,在竹下鋪紙,讓露珠代筆,看天意能成幾幅天然畫稿。”
走下石階回望,硯溪的身影已化作竹影中的一點靛青,唯有他手中的紫毫在暮色裏明明滅滅,像極了當年在竹廊上題詩時,那枝被風雨打斜卻始終未折的新竹。塢中傳來阿青收拾畫具的聲響,竹篾相碰的“劈啪”聲,竟與記憶中的鬆濤、寒潭、雪粒,共同譜成了一曲永不褪色的草木清音。
回到鬆濤閣,煜明在案頭鋪開硯溪新贈的竹紙,見紙紋裏嵌著細小的竹纖維,在燭火下泛著微光。提起筆,忽然想起竹塢壁上未幹的題句,以及硯溪畫竹時,那支始終與竹枝保持著同等呼吸頻率的筆——原來真正的知己,從來都在筆墨之外,在竹露沾衣的瞬間,在新筍破土的聲響裏,在彼此相望時,眼中倒映的那片永不凋零的竹影之中。
墨落宣紙,筆走龍蛇,他在《雲麓詩稿》新頁寫下:
“竹塢深深小徑斜,
墨痕猶帶去年花。
相逢不用頻題壁,
自有新篁補舊槎。”
擱筆時,見筆洗裏的竹根須又長出寸許新綠,在水中輕輕搖曳,竟似硯溪畫竹時,那抹永遠帶著清氣的筆鋒。窗外傳來夜露墜竹的“滴答”聲,與遠處的鬆濤、溪澗、蟲鳴,共同織成了一張細密的韻網,將所有關於竹、關於墨、關於知己的故事,都妥妥帖帖地收進了這雲麓山的春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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