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東籬夜話
字數:5242 加入書籤
《雲麓詞心錄》
東籬夜話
霜風叩窗時,煜明正對著案頭殘卷出神。忽聞柴門輕響,抬眼便見雲麓披著一身月光闖進來,衣襟上還沾著幾片金黃的菊瓣。
"快些取酒來!"雲麓晃了晃手中的油紙包,"西街老叟新釀的桂花酒,我偷帶了半壇。"
煜明啞然失笑,轉身從牆角抱出陶甕。兩人對坐在臨窗的竹榻上,窗外東籬下,數十株墨菊正披著薄霜盛放,花瓣蜷曲如倦鳥收翅,在月光下泛著冷玉般的光澤。
"今日去城郊訪友,見人家籬邊菊花正盛,"雲麓揭開紙包,露出兩碟醃梅子,"忽憶起去年此時,你我在嶽麓山下拾得半卷《菊譜》,竟忘了問那書主人姓名。"
煜明往杯中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流轉:"天地為廬,遇合皆緣,又何必執著姓名?"話音未落,忽聞窗外颯颯有聲,一片霜葉墜在菊叢中,驚起幾點露珠。
雲麓忽然擊節而歌:"霜凝籬落綻孤魂,逸韻偏超百卉痕——煜明,你聽這風聲,可是菊花在唱和?"
煜明手中酒杯一頓,抬眼望向東籬。隻見霜華凝在菊瓣上,宛如點點淚痕,卻又有孤枝昂然挺立,竟比春日百花更多幾分清氣。他忽然想起三日前獨自遊園,見園中牡丹雖豔,卻盡作攀附之態,唯有這東籬寒菊,在秋風中自開自落,不待誰來賞鑒。
"冷蕊經寒香自冽,幽姿抱誌氣猶存..."他喃喃吟誦,指尖摩挲著杯沿,"世人皆愛牡丹富貴,獨菊以清苦為姿,豈不是如你我這般——"
"寧同陶令歸三徑,不共夭桃競一春。"雲麓接口吟完,忽然放下酒杯,從袖中抽出一卷素箋,"昨日偶得佳句,正欲與你推敲。"
素箋展開,墨痕尚新,正是煜明前日所作的《詠菊》三首。雲麓指著第二首笑道:"‘恥向繁華爭豔麗,唯期靜雅守貞純’,此句深得陶潛遺意,隻是‘貞純’二字稍顯直白,若換作‘素心’如何?"
煜明目光一亮,舉杯遙敬:"妙極!素心二字,既合菊之本色,又含君子之誌。雲麓此評,真乃‘月照幽叢念舊人’也。"
兩人相視而笑,窗外月光漸濃,將菊影投在窗紙上,宛如一幅水墨畫卷。雲麓忽然起身,從牆上取下瑤琴,指尖輕撥,《山居吟》的曲調潺潺流出。煜明閉目聆聽,隻覺琴聲中似有菊花清香襲來,恍惚間竟見千年前的陶淵明荷鋤而立,身旁童子正將菊花裝入酒甕。
第二章 書院論詩
三日後,兩人相約赴白鹿書院聽學。正值重陽,書院廊下遍插茱萸,石階旁擺滿各色菊花,卻多是豔紅嫩黃的品種,唯有牆角一叢墨菊,開得孤冷清絕。
"看這墨菊,倒像是從你家東籬移栽來的。"雲麓伸手輕觸花瓣,指尖沾了些許霜粉。
煜明尚未答話,忽聞講堂內傳來喧嘩。原來山長正在評點學生詩作,一少年朗聲道:"‘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此句氣勢雄渾,當為詠菊第一!"
"放屁!"雲麓忍不住低罵,"黃巢此詩,滿是殺伐之氣,怎及陶令‘采菊東籬下’的清遠?"
煜明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噤聲。卻見山長撫須微笑:"少年人有此誌向,亦屬難得。隻是菊之一物,貴在心性。諸君且看——"他抬手一指牆角墨菊,"此花不慕繁華,甘守寂寞,方是真君子本色。"
講堂內響起竊竊私語。煜明注意到左側廊下,有個青衫書生正獨自凝視墨菊,目中似有淚光。待山長宣布散講,那書生忽然走到兩人麵前,長揖及地:"方才聽兩位兄台論詩,受益匪淺。晚生姓沈,名硯秋,不知能否請教一二?"
雲麓素來愛才,當即拉著沈硯秋坐在石階上,從袖中摸出半塊芝麻糖:"論詩不敢當,且說說你為何對那墨菊落淚?"
沈硯秋麵頰微紅,從懷中取出一卷詩稿:"不瞞兩位兄台,晚生家境貧寒,卻不願隨波逐流謀取功名。昨日見此墨菊,竟似見了知己,是以有感而發..."
他展開詩稿,首篇正是《墨菊吟》:"東籬有孤芳,正色欺霜雪。不逐春風舞,獨向寒秋發..."
煜明讀完擊節讚歎:"好一個‘正色欺霜雪’!沈兄此詩,深得屈子‘紉秋蘭以為佩’之遺韻。"
雲麓卻指著末句"願隨君子去,采采共瑤台"搖頭:"末句稍顯急切,不如改為‘願持一瓣心,來照幽人骨’,更見風骨。"
沈硯秋聽得雙目發亮,忽然起身再拜:"兩位兄台真是我的‘芳魂落處相思寄’之人!若不嫌棄,晚生願執弟子之禮——"
"使不得使不得!"煜明連忙扶住他,"我等不過粗通文墨,豈敢為人師?不如結為文友,日後相互切磋便好。"
雲麓從腰間解下玉笛,往沈硯秋手中一塞:"既是文友,便該有信物。這笛子是我十三歲時在湘江邊拾得,今日送你,望你堅守本心,莫學那‘夭桃競一春’。"
沈硯秋握著玉笛,眼眶再次泛紅。遠處傳來暮鼓晨鍾,三人並肩走出書院,隻見天邊晚霞如醉,將牆角墨菊染成琥珀色,恰似一幅"籬畔寒英映晚曛"的絕妙畫圖。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第三章 寒江送別
轉眼冬雪紛飛,一日煜明收到家書,言及家中長輩為他謀得一縣教諭之職,催他速速赴任。雲麓得知消息,連夜趕來煜明家中,推門便見案頭擺著官服,青灰色的布料上繡著寒梅紋樣,卻顯得格外蕭索。
"你當真要去?"雲麓盯著官服,聲音低沉。
煜明背對窗口而立,手中握著一卷《陶淵明集》,書頁間夾著的菊花標本早已褪色:"家中二老望我光耀門楣,我...怎能不從?"
"光耀門楣?"雲麓冷笑一聲,"如今官場如泥潭,你這朵東籬菊若插在金釵上,怕是要被汙水浸爛了根!"
兩人一時沉默。窗外北風呼嘯,院中的墨菊早已凋零,唯有殘枝在雪中挺立,宛如倔強的瘦影。煜明忽然轉身,從書架上取下一個紫檀木盒,裏麵裝著他近年來所作的詩稿:"雲麓,此去不知何時能返,這些詩稿便托付給你。若有一日我...忘了初心,望你以詩相警。"
雲麓接過木盒,指尖觸到盒蓋上刻的"素誌"二字,忽然想起去年重陽,兩人在嶽麓山頂刻石盟誓的情景。那時他們曾說:"願如秋菊,經霜不敗;願如明月,照徹本心。"
"我送你去碼頭。"雲麓忽然開口,聲音已無方才的尖銳,"明日辰時三刻,江上有霧,宜送別。"
次日清晨,江麵果然籠罩著茫茫白霧。煜明背著簡單的行囊,站在船頭回望,隻見雲麓身著一襲青衫,立在岸邊的老槐樹下,手中握著那支玉笛。沈硯秋則捧著一個油紙包,裏麵是新烤的糯米糕,還帶著溫熱的香氣。
"此去珍重!"雲麓舉起玉笛,笛聲破空而來,竟是一曲《鷓鴣飛》。沈硯秋跟著輕聲吟誦:"瘦朵飄零情未已,還將素誌付冰輪..."
煜明眼眶發熱,從懷中取出一張素箋,拋向岸邊。雲麓接住展開,隻見上麵是新題的《臨江仙》:"霜冷東籬誰與共?孤標豈懼風饕。此心原不慕春韶,任他紅塵鬧,我自守清寥。"
江風卷起白霧,將船影漸漸吞沒。雲麓望著江心,忽然想起煜明所作的第三首詠菊詩:"秋深露重冷香勻,籬下幽姿遠俗塵..."他握緊手中的木盒,隻覺盒上的"素誌"二字硌得掌心生疼,卻又分明感到,某種比金石更堅硬的東西,正在胸腔裏轟然作響。
第四章 雲麓詞心
三年後,江南大旱,蝗災四起。煜明在任上開倉放糧,卻因觸怒貪腐官員被革職查辦。他孑然一身回到故鄉,正值深秋,推開舊居柴門,忽見東籬下新種了數十株墨菊,在暮色中開得如火如荼。
"你果然回來了。"熟悉的聲音從樹後傳來,雲麓抱著一壇酒走出,鬢角已添了幾縷霜色,"沈硯秋中了舉人,卻拒不出仕,如今在嶽麓書院做山長。這菊花,是他去年托人從廬山移來的新品種。"
煜明望著滿院菊花,忽然想起貶謫途中所見的滿目瘡痍:百姓流離失所,官員卻依然宴飲作樂。他伸手輕撫菊瓣,隻覺指尖傳來清冽的寒意,竟比當年更勝三分。
"那日在江上,我本以為...你不會再回來。"雲麓打開酒壇,酒香中混著菊花的清苦,"這三年,我每隔十日便來替你侍弄菊花,沈硯秋則每月寄來他新寫的詩稿。你瞧——"
他指向堂屋,牆上掛著三幅字畫:第一幅是沈硯秋畫的墨菊,題著"冷蕊經寒香自冽";第二幅是雲麓寫的書法,內容是煜明當年的《詠菊》三首;第三幅則是空白的素絹,四角卻染著淡淡的菊香。
"這空白處,是等你來補的。"雲麓遞過酒杯,"那日你走後,我忽然明白,所謂‘獨邀明月伴清尊’,從來不是孤獨,而是知己相隔,心卻如明月般皎皎相通。"
煜明舉杯一飲而盡,隻覺喉間辛甜交加,竟比當年的桂花酒更有滋味。他轉身取過筆墨,在素絹上揮毫寫下:"雲麓詞心,菊骨琴魂。風霜曆盡,此誌猶存。"
窗外暮色漸濃,第一顆星子升上天空。雲麓忽然指著東籬笑道:"你看那朵新開的菊花,竟像是當年我們在書院牆角見過的墨菊轉世。"
煜明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隻見一朵墨菊婷婷而立,花瓣上凝著露珠,宛如未幹的淚痕。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寒江上收到的那首《臨江仙》,想起沈硯秋在書院石階上吟誦的"願持一瓣心,來照幽人骨",心中忽然湧起一股熱流,竟比春日暖陽更暖人腸腹。
"明日叫上硯秋,"他放下毛筆,握住雲麓的手,"我們去嶽麓山采菊釀酒,就用當年那半卷《菊譜》上的法子。"
雲麓大笑,笑聲驚起樹上的寒鴉。月光下,兩株老菊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宛如兩個並肩而立的人,在霜風中輕輕搖曳。遠處傳來隱約的琴音,不知是哪家女子在彈奏《秋江夜泊》,卻與這滿院菊香、滿室友情,共同織成了一曲永不凋零的《雲麓詞心錄》。
喜歡雲麓詞心錄:白雲著請大家收藏:()雲麓詞心錄:白雲著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