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半土半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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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廣中舅、我三舅站在嚴集街上時,整條街都轟動了,這老袁家一下就弟兄倆考上了軍政幹部學校,就連邵奎旭都覺得臉上有光。
    邵奎旭在鄉政府跟人說:“還是人和村老袁家啊,弟兄倆考上軍政幹校,在湖西還有一個更厲害的呢,我來新砦鄉,就在湖西幹校輪訓過,袁廣昆就是我的老師,半個教室的人都比袁廣昆年紀大,那袁廣昆講起課來,那是真有學問,真有大師風範啊。”
    邵奎旭跟著來到老袁家祝賀,該著他跟著沾沾喜慶,我王大妗子當天上午剛剛生下來我二表姐鳳蕊。
    我老娘進屋,端出來一筐子羊肉骨頭讓邵奎旭啃,我老娘拉著我廣晴姨說:“邵哥,要是部隊上要沒上過學的女兵,你可一定要告訴我,我和晴妹妹也去當兵。”
    邵奎旭爽快地答應著:“你都敢捅日本鬼子了,隻要部隊需要女兵,我第一個通知你。”
    隻是我老娘一輩子沒能圓這個夢。
    多年前的那一年,我大舅、廣中舅、我二舅,一起被我老姥爺叫到一起,弟兄三個要被送到私塾學習識字了。這個時候的我二舅已經踩著凳子幫著我姥爺開始剝羊了,羊掛在門框上或者樹上,掛得太高,我二舅才七八歲的年紀,他的個子還太矮,就站在杌凳子上剃羊骨頭,而我老娘自四五歲就跟二哥扶凳子、扯羊腿。
    我二舅問道:“爺爺,是不是上學長一歲,不上學也長一歲?”
    我老姥爺笑著說道:“侖子,那是,上學不上學都長一歲,不上學也隔不了年這邊。”
    我二舅就說道:“那我就不上學了,上學還要挨先生的板子打,要是都上學的話,就沒有人在家剝羊了,就沒有人幫著我爹幹活了。”
    我老姥爺淚眼八叉地不知道說什麽好。
    從那個時候開始,袁家的生活開始好轉,袁家開始供孩子們上學,袁家的人開始知道上學的好,但也是開始而已,我二舅、我老娘就和村裏的許多人家的孩子一樣,沒有上過學,或者就是簡單識幾個字就輟學了。為此,我老娘說過,她也不後悔,她從小跟著紡花織布,跟著我二舅扯羊腿,和村裏的閨女都一樣,很少有上學的。
    以後的許多年裏,我老娘最常說的是,就我二哥沒上過學,我二哥從十幾歲就撐起了這個家,十幾口子人都跟著他要飯吃要錢花,他的病就是小時候累得落下的。
    我王大妗子自然是那個最高興的,上午生了孩子,傍黑就掙紮著站起來,雖然臉色還白,但站在大門口眉色飛揚的,婦因夫貴,那也是正常的,見人就說著:“你說,這都兩個孩子的爹了,書本都放下多年了,這咋還一考就中了呢,他要不是頭疼,早就考到北京上海了。”
    我花妗子打趣道:“他要不是因為頭疼回家來,他要是一直上學,早早去了北京上海,還不是要領家裏來個洋媳婦,那還有你什麽事,你也嫁不到老袁家來。”
    我王大妗子喜滋滋地道:“還是的,他回家了,我伺候著他,他這也不頭疼了,這一考就中了。他就是裝著頭疼回來娶我的,我這給他連著生了兩個閨女,這不是一順百順,我要攢攢勁,繼續給他生。”
    我廣中舅看著她說:“你就別在那裏諞了,你要是真給我生個兒子,我才更高興呢。”
    我王大妗子轉身說道:“孩他爹,這生男孩也不是我自己的事吧,趕緊的,看你走之前能下好種子不,我給你再生個兒子。”
    我米妗子接道:“這次是不行了,廣中兄弟過幾天就走,你這剛生下二妮,你就消停地吧。你養養身子,種什麽莊稼都要養好地,好地才能長好莊稼,等廣中兄弟下次來,你保證能懷上男孩子。”
    我王大妗子眉眼一挑:“就你們別說我,大嫂,你這地倒是好地,咋還不見動靜啊,花妹子,你這地就不用說了,咋就不見開懷呢,咋就我這一碰就懷上了呢。”
    我花妗子笑著說:“地是好地,施的是好肥,播的也是好種,也不用愁,早晚結出來好莊稼。”
    我王大妗子說:“那還是要趁早,我還提過給廣輝兄弟介紹那個文家的大姑娘來,那我要趕緊過去。這廣輝兄弟考上了,再和文家的閨女定親,那還不是雙喜臨門,就是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了。”
    我花妗子笑起來:“還不到洞房花燭夜吧,你這也太快了,皇帝不急太監急的,我看三弟的眼光高著呢,他可不一定能看上文家閨女。”
    我王大妗子說:“反正上次嚴集街上,咱老娘見到文家閨女了,歡喜得不得了,那可是邊莊村最俊的閨女,也不比你差。”
    我花妗子答道:“這都解放了,三弟肯定眼光不一樣了,他還能看上咱農村土裏土氣的姑娘,我看他的眼光高著呢。”
    我王大妗子說:“吃菜還是家常菜,喝湯還是老母雞,娶媳還是農村妻,娶媳婦還是咱團裏的媳婦隨活,娶個文家媳婦那樣的還不是伺候得他舒舒服服的。明天我就讓人給文家捎話過去。”
    這一年,我二姥姥也生了一個男孩,和鳳蕊姐同歲,叫廣存,但在二多歲時夭折。
    剛剛過年,二月份,還是天寒地凍,就等著過完這段時間去單縣上學了。反正也沒事,半上午,我三舅就喊著王位振來到嚴集街,到我姥爺的羊肉湯鋪看看,又來到鄉政府,不一會兒,王延亮就從房間裏出來,三個人站在鄉政府大院門口。
    看著穿著一身軍裝的我三舅,看著精精神神的王延亮,王位振滿臉羨慕:“王延亮,就你那個學習水平,你差一分就能考上,我要是去的話,我肯定能考上,我肯定也穿上軍裝了。”
    王延亮鄙夷地一笑:“你還是戀著我沒過門的嫂子,你不是不止一次給我說過嗎,我嫂子的身子白得晃瞎人眼。你就是目光短淺,你看看咱廣中大哥,他都兩個孩子了,義無反顧參加革命,穿著一身軍裝到他老嶽父家去,老嶽父家幾口人迎到村頭大路口,那威風得很,別提咱王嫂子多拽了,隻要是看見人,不管你和她說什麽,第二句就是,你知道唄,俺孩子他爹考上幹校了,幹部學校,穿上軍裝了。一個莊上的人都學著她諞的樣子,都羨慕得很。你要是也考上,你回來還不是照樣和我嫂子結婚。我這雖然沒考上,我就差一分,邵鄉長還說我的成績也不錯呢,這鄉裏的文書工作就交給我了,就這才幾天,我家的門檻都被媒婆踩爛了,哈哈哈。”
    我三舅看看王延亮說:“那你就趕緊的,你不是早就眼饞位振媳婦了嗎,你就從裏麵挑一個最白的。”
    王延亮說:“我跟我娘說了,人家姑娘來,我這隔皮猜瓜,我也看不到人家啊,就讓她老人家跟我看著點,我隻要最白的,就要比王位振的媳婦俊,哈哈哈。”
    王位振笑了:“一白遮百醜,就給你找個白的,找個又白又醜的,找個刮了毛的老母豬,大嘴叉,雙眼皮,一溜咪咪頭,看你要不。”
    三個大小夥子,都是人和村的,都是十六歲,都是高小畢業,從小玩到大,可以說是無話不說,就差桃園三結義了。
    這時,一陣鈴聲傳來,看過去,是新砦鄉小學下課了,接著學生們從學校裏走出來,要回家吃飯。
    這是自己待了六年的地方,我三舅不由得抬頭看著往外走的學生,咦,那不是閆梅英嗎,這才上四年級吧,比自己小三歲,這才幾個月不見,怎麽女大十八變了,身子怎麽跟吹氣球似的,幾個地方都鼓湧起來了,衣裳也遮不住了,臉色白亮亮的,還穿著一身很洋氣的衣裳,那肯定是他爹在外麵買來的,在一堆學生裏麵那麽顯眼,小腰一擰,辮子一甩,怎麽那麽吸引人啊,這變化也太快了吧。
    王位振順著我三舅的眼光看過去,笑了:“廣輝,你這拉不開眼了吧,我一看就知道你看的誰,莫非是你看對眼了?”
    王延亮說:“我知道,廣輝肯定看的是閆梅英,那就是新砦鄉小學最俊的閨女,不過,廣輝你就別惦記了,你麻利地走吧,你要到外麵找媳婦了,就憑你這模樣,你也找個穿軍裝的,那還不是說啥就是啥,還別說,閆梅英的臉還真是白,我回家就跟我娘說,到她家提親去。”
    王位振笑著說道:“延亮,你是不是覺得你在鄉政府上班,她就能看上你了,你看那妮子,那可是咱新砦鄉小學的校花,眼光高著呢,你就別惦記了。”
    王延亮看著我三舅說:“廣輝,我怎麽看著,你都看直眼了呢?你昨天不是說你要在軍政幹校找一個媳婦嗎,也穿軍裝的,你去了一次單縣,見過了大世麵,你不是嫌咱家裏的媳婦土氣嗎?”
    我三舅回過神來:“我說過嗎,那是自然,我是要娶個洋媳婦回來的,穿著旗袍,燙著卷發,眼饞死你們。或者娶一個我幹校的同學,那裏也有女學員班。這閆梅英,她老奶奶是我老袁家的閨女,我爹在集上和他爺爺是弟兄們相稱呼,我要是娶了她,那不是賣給她一輩嗎。”
    王延亮說:“她家在集上開著鐵貨店,家裏可有錢了,閆梅英上著學,這才十三四歲吧,就有人惦記了,有人等著她長大提親呢。你可想好,她雖然在嚴集,也跟著他爹去過徐州,下過濟南,她就是嚴集最洋氣的妮子,我覺得她跟你也般配。我配不上她沒關係,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要是相中了就告訴我,我在集上給你看著點,我就給你先吆喝出去,就說袁廣輝看中閆梅英了,袁廣輝可是軍官,那還有誰敢惦記。”
    王位振說道:“我那媳婦白是白,就是太土氣了,我覺得大城市的洋妮子也未必有多好,未必她就給你洗衣做飯、生孩子、伺候你,就閆梅英這樣半土半洋的妮子就是最好的,配你也綽綽有餘。”
    我三舅看著二人說:“你倆就是繞我,就是想讓我在家娶媳婦,就怕我娶個洋妮子不回來,我就娶個洋妮子帶回家,讓你倆眼饞死。”
    王位振笑著說:“你也別嘴強,就你剛才看著閆梅英的樣子,你口水都出來了吧,你就別掩飾了。你看閆梅英那身段,可是比我那媳婦好多了,我剛才看見了,閆梅英向你瞄了一眼,那真是脈脈含情、秋波蕩漾啊,自古美人愛英雄,英雄難過美人關,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我就和延亮給你看著閆梅英,就說閆梅英看上你了,你也看上閆梅英了。”
    我三舅一笑:“還是別了,就賣給她一輩,我爹都不能同意,我到學校找一個,看著你摟著媳婦我也眼饞,我要是在家裏找一個,還不是牛郎織女。”
    早晨,我三舅和廣中舅要回學校了,全家人送他倆,王大妗子哭得眼泡子都腫了。
    我花妗子打趣道:“王妹妹,你看這二閨女才剛出生,你也沒能好好和廣中兄弟好好親熱,這眼泡子咋腫了呢?”
    我王大妗子說:“二閨女可比大閨女難纏多了,天天晚上鬧,我這熬夜熬得,還不得眼都紅了。廣輝兄弟啊,你這就做得不對了,我這托人去給你介紹文家閨女,怎麽聽說你看上閆家閨女了呢?”
    我老娘搶著說道:“就是,我和廣晴妹妹去人和小學看三嫂子了,三嫂子長得可俊了。”
    我三舅苦笑道:“那可不怨我,是王延亮、王位振,他倆怕我在外麵找媳婦,就在集上跟人說閆梅英是我媳婦,我聽說把閆梅英都氣哭了。人家才十三歲,還小著呢,我可不幹這事,我不會欺負小姑娘。”
    我花妗子笑著說:“我看她怎麽不像十三歲,看著有十五六歲了吧,看那長得,你要是娶回家再去上學,我看也能行,和你也般配。”
    我三舅急忙說:“花嫂子,趕明你就去集上,你去給閆梅英的爹說,我可沒說我看上閆梅英了,那都是我那倆個發小故意的,別耽誤人家。”
    我姥爺姥姥站在一邊,笑眯眯地看著我三舅,滿眼的喜愛和幸福。
    冬日的朝陽,懶洋洋地爬上東麵的村莊,金色的光芒在田野間懶散地灑下一片溫暖。風,雖帶著幾分刺骨的寒意,卻也清新得讓人精神一振。
    通往鄉政府的小路上,積雪尚未完全融化,老袁家一家人的腳印在雪地中留下深淺不一的痕跡。我兩個舅舅身著嶄新的軍裝,高興而神氣,盡管心中有著對家的依戀,但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憧憬和堅定。
    王位振、王延亮在前麵吆喝著,村裏的鄉親們聽著街上的動靜,紛紛走出家門,羨慕地看著、談論著。
    隨著一家人的腳步,鄉政府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我王大妗子緊緊摟著我廣中舅的胳膊,不住地流淚,我廣中舅就不停地說著:“你這都哭好幾次了,還奶著孩子,別回了奶,就別哭了,我放假就回來,一年後我就畢業了,畢業後我到哪裏,就帶你娘三個到哪裏去。”
    我老娘拉著我三舅的胳膊,小聲說:“三哥,你就是嘴硬,你看看那邊,那是誰站在那裏看著這邊,還圍著圍巾遮著臉,一看那腰身就知道是誰,她怎麽知道你今天走,她肯定是送你來了,你還不快去和她說幾句熱乎話。”
    我三舅抬眼看向鐵貨店,可不是,那裏正站著一個窈窕的身影,踮腳看著這邊,下身穿著一條厚棉褲,上身卻穿著一件時髦的列寧裝,可不是半土半洋的閆梅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