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老爹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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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其實才八點多鍾,紅旗如海、歌聲如潮、喇叭聲響的工地陷入一片寂靜。每天繁重的體力勞動,使人困乏,除了幾個在外麵抽煙的年輕人外,偌大的工地上寂寞無聲。
遠處,幾點篝火在夜空中跳躍著,和天空中的星星輝映。
明天就要走了,我爹睡不著覺,就穿好衣服走出窩棚,坐在地排車上,呼吸著凜冽的空氣。
幾次參加挖工會戰,已經習慣了這種繁重的勞動,還要帶領突擊隊一次次奮戰,說不上輕鬆,也說不上很累,這就是農民,他們一代代習慣了這種生活。
有人過來了,我爹看一眼,問道:“你,你怎麽過來了,累了一天了,還不回去好好休息,天天就是沒命地幹,就想著當個先進,也不知道悠著點。”
來的是我廣晴姨,夜色深沉,看不見我廣晴姨羞澀的臉,我廣晴姨說道:“你明天不是走嗎,過來送送你,明天送你的人多。”
我老爹說:“送啥,我啥也沒帶,也沒有東西帶,昨天武裝部就發了衣服、日用品,啥都有了。”
我廣晴姨說:“我看見你今天穿軍裝來,真好看,那個黃大妮追著你,跟了很遠吧。”
我老爹一笑:“她送給我一個筆記本,說是以誌紀念。”
我廣晴姨猶豫著,遞過來了一個布包的東西:“黃大妮自己大字認不了幾個,還送你筆記本,這是我納的幾雙鞋墊子給你,你們到部隊穿部隊的鞋,我給你做好的鞋就不給你了。”
我老爹說:“你這帶領著一隊的突擊隊,每天那麽累,還納鞋墊子幹啥,有空就休息好。”說著,接了過來。
我廣晴姨說:“還不都是因為你們四小隊,還不都是因為你,你們那個小姑娘王芝芝死命地幹,把我們甩得太遠了。大隊的人到了我們那裏就說,你看看你們,你們幹的啥,你們還幹不過十五歲的小姑娘,氣死個人。”
我老爹說:“就這,我們還收著呢,怕幹得太多,你們太難看。你也不要著急,你就別和四小隊比,你和其它小隊比就行了,你還不是把他們都比下去了。”
我廣晴姨哼了一聲:“我也隻有那樣了,就是,你這一走,幹活也沒勁了。你倒是沒變,王芝花出嫁了,你還是生龍活虎。”
我老爹一笑:“你快休息去吧,外麵太冷了,你看你,隻知道幹活方便,平常穿的衣服也少,這幹完活了,晚上出來就穿厚些。那個,我也沒有啥送你,這副手套還是新的,給你吧。”說著,我老爹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副手套,遞給我廣晴姨。
我廣晴姨一把接過手套,轉著身子:“那,那我走了,到了部隊記得給我寫信。”
我廣晴姨走了,一低頭,冰冷的淚水從臉龐劃過,我老爹站在那裏怔怔地看著我廣晴姨的背影。
挖河工的人回來了,家家戶戶都歡天喜地,迎接在外幾個月的家人。老袁家還是煮的羊肉湯,滿院子都飄蕩著羊肉味,滿滿的家的溫暖和親人的期待。
夜幕低垂,我姥姥、二姥姥、我廣晴姨、我老娘,幾口人圍坐在昏黃的煤油燈旁,微光跳躍,投射在她們樸素的麵龐上。兩位母親的眼中閃爍著溫柔的光芒,時不時地傾聽著女兒們的話語,不時點頭微笑。屋外的羊棚裏,偶爾傳來一兩聲羊叫,似乎也在迎合著溫馨的家庭氛圍。
離開家的時間不算短也不算長,幾個人好像有拉不完的呱,在這樣的拉呱聲中時間緩緩流逝,空氣中彌漫著柴禾的香味,這就是在外幾個月最想念的家的味道。盡管生活還不算富裕,但家人的情感卻如燈火一般,溫暖地燃燒著。煤油燈的光芒雖然微弱,卻足以驅散四周的黑暗,讓每個角落都沉浸在一種恬靜而安寧的氣氛中。
我二姥姥看著跳躍的燈火,問道:“晴啊,你和北邊老商家的商來耀怎麽樣了?你還沒回來,我就聽到有人帶話到家了,說是你倆在工地上都談婚論嫁了。”
猝不及防般,我廣晴姨直起身子,又低下了頭:“誰說的啥話啊,我和人家啥也沒有。”
我二姥姥一笑:“啥也沒有?不對吧,我聽說你跟人家做的鞋,納的鞋墊子,還來回寫了好幾封信呢,是不是啊?”
我廣晴姨漲紅了臉:“這是誰亂說啊,真的沒有啥。”
我二姥姥又是一笑:“沒有啥,那就最好。我可跟你說,商家就窮成那樣了,你找啥樣的也不能找商家。你看看他家的窮樣,你過去就是跟著過窮日子。你在老袁家,可是一直沒吃過苦沒受過窮吧,你受不了那個罪。我可告訴你,我是堅決不同意你嫁給商來耀那樣的,就當個兵,家裏連個房子沒有,其它的啥也沒有,我是絕不會讓你往火坑裏跳的。”
我老娘拉著我廣晴姨:“走,走吧,先睡覺去,今天忙一天了,明天再說。”
過了沒幾天,家裏來了一個穿著軍裝的年輕人,和二姥姥一起進家的鄰居褚大娘,說來人叫於廣才。看於廣才,也是細高個、濃眉大眼,頗有幾分英武之氣。
我廣晴姨和他打了一個照麵,就進屋了。褚大娘進來就說,於廣才也是當兵,還是黨員呢,家在北麵的甄莊,回家探親,就是過來相親的。我廣晴姨這才知道,於廣才就是來家裏見她的。
外麵,我二姥姥熱乎地和於廣才打著招呼。
於廣才坐了一會,就跟著褚大娘走了。我二姥姥進屋對我廣晴姨說:“你看見了吧,就於廣才要個頭有個頭,長得方正,也在外麵當兵,家裏有三間大瓦房,家裏殷實,這過來還知道帶著禮物,對人還熱乎,這樣的人家就很好,比商家好多了,我就相中這個於廣才了。”
我廣晴姨坐在那裏淚眼婆娑,低著頭不說話。
此時,我姥爺身體不好,二姥爺也去世幾年了,家裏就是我二舅、二姥姥當家,二姥姥在這個家裏也是說啥就是啥。
兩個月後,我老爹在部隊接到了我廣晴姨的來信,沒有人知道信中寫的什麽,隻知道我老爹和廣晴姨的事就散了。
後來,我廣晴姨嫁到了甄莊的於家,從此我就喊她於姨。
我老娘說過多次,要不是二姥姥嫌棄商家窮的話,就沒她什麽事了,她就嫁不到商家來,嫁給我老爹的肯定是我廣晴姨。我二姥姥家是焦劉莊的大地主,當然看不上窮得叮當響的商家。
從我記事起,我家就和甄莊的於姨家關係很好,於姨到人和村娘家時,也經常到我家裏來,等到年紀稍長,我於姨還經常到我家裏小住,看見我老爹都是姐夫姐夫地笑眯眯地喊著,也不知道他們經曆過怎樣的心路曆程。
都在一個村裏,我奶奶當然知道了我老爹和我廣晴姨的事,我廣晴姨是人和村最俊的閨女,性格開朗、活潑,也是被我奶奶喜歡,可惜的是,我二姥姥嫌棄商家窮,也就隻能這樣了,隻能暗自神傷。
這時,王芝花的娘,王奶奶找上門來,說是前六屯的鐵姑娘黃大妮那邊,托人來說媒,撮合我老爹和黃大妮。
我奶奶心中一喜,但隨即心就沉了下來,說道:“他大娘,這個黃大妮我可知道,她敢在挖河工的時候貼大字報,她向來耀下挑戰書呢,這妮子太厲害了,沒結婚就敢向男人挑戰,那要是結了婚,還不是天天和男人打打鬧鬧,這媳婦商家可擱不下。”
王奶奶笑了:“他二嬸子,這就是你的眼光看差了,她可不是給咱來耀下挑戰書,她是早就看上咱家孩子了。她下挑戰書,她那樣做,就是直接給咱來耀說,她就是喜歡咱家來耀了,這大家都看出來了。”
我奶奶說:“我還聽說,在挖河工時,新砦鄉的跟人家打群架,她拉著一把鐵鍁衝在最前麵,後麵跟著一幫爺們。就穀亭的那幫打架的,看見是黃大妮領著來,轉頭就往回跑。黃大妮也不含糊,跑上前去,一鐵鍁就把一個人給拍在地上了。那人跪著就是一個勁地喊著姑奶奶求饒,那幫跑走的人沒有一個敢回來救他的。你說黃大妮虎不虎?她要是來咱家,咱家降不了她啊。”
王奶奶拍著手:“那不是正好嗎?看誰家還敢欺負商家,有人敢來,直接上一個黃大妮就行了,管叫他們屁滾尿流。”
我奶奶還是擺擺手:“我怕的是外人還沒屁滾尿流,要是嫁過來的話,要是給我吵起架來,我這小腳連跑都來不及啊。”
王奶奶叫王芝芝跟我老爹去信,說是把黃大妮介紹給他。我老爹剛剛和我廣晴姨散了,剛剛喘口氣,想想挖工時的黃大妮,那也是工地上最靚的閨女,有名的女突擊隊隊長,新砦鄉的女勞模。家裏就缺幹活的,黃大妮到家,那幹活絕對是把好手,也就有了點動心。但沒想到的是,我爹又接到了家裏的來信,說我奶奶怕降不了黃大妮,我奶奶不同意和黃大妮的親事。我老爹是個孝順兒子,自然聽我奶奶的,他也隻有長歎一聲了事。
但誰也沒有想到,在我爹和我老娘結婚的當年,黃大妮竟然嫁給了人和村的商義會。商義會和我家雖然不近,但同屬於一個商。黃大妮嫁過來後,見到我老爹,老遠就親熱地大叔大叔地喊著,一點也不忌諱。
有一點我奶奶絕對沒有看錯,我家和商義會家隔著幾道牆,但每次他家吵架的時候,我家就聽得清清楚楚。黃大妮的戰鬥力真不是蓋的,她家老婆婆、老公公、大姑子、小叔子,都在她強大的戰鬥力下掩麵而退,經常河東獅吼,雞飛狗跳。
沒過幾天,王奶奶又來找我奶奶,進門就說:“我咋腦子不轉彎呢?老袁家二嫂看不上咱來耀,你又看不上黃大妮,那不是還有一個現成的袁廣菡嗎?我再過去說說。”
我奶奶拉著她的手:“我的個嫂來,袁家二份的看不上咱,大份的更看不上,你就別操這個心了,好像咱家孩子找不著媳婦似的。”
王奶奶說道:“他二嬸子,這個你就不知道了吧?晴妮子是看上咱孩子的,就是袁家二嫂看不上咱。這個袁廣菡可不一樣,袁家大嫂可不一樣,我這就過去說去,也不值啥。”
隔天,王奶奶就去了老袁家,找到我姥姥一說,我姥姥遲疑起來:“就那個商家的孩子,倒也不錯,就是跟晴兒剛剛介紹過,就是嫌他家窮,才沒有願意的。”
王奶奶一笑:“我說大嫂啊,你這眼光可是一直很亮啊,老袁家解放前十幾頭馬牛驢騾,現在不也一頭沒有了嗎?但誰敢說老袁家一直這樣?你再看看老商家,人家解放前幾十畝好地,就是因為老輩抽大煙才把地賣的吧,誰又敢說人家將來沒有地?人家現在是窮,但商來耀那孩子,鄰居百世大家都知道,人家的日子肯定越過越好。”
我姥姥隻好說:“誰說不是呢,先這樣說,我家再商量商量。”
此時,我三舅從浙江送我三妗子回來,聽到了這事,跟我姥姥說:“這還有什麽說的,這還能有什麽事?我比商來耀大上幾歲,他從小就跟著我玩,我對他是了解的,人家小夥子長得周正不說,人家當兵也不說,但人家老商家、人家商來耀,那品行是沒得說。人家現在是窮點兒,我敢說,用不多長時間,人家就能過上好日子,人家就能翻身,我老妹跟著人家絕對能過好日子。我讚成他倆的婚事,我舉雙手讚成,要是不讚成的話,那才虧呢,這樣的好小夥子到哪裏去找?我敢說,廣晴妹妹今後肯定會後悔,我嬸子肯定會後悔。這也沒啥,我菡妹妹能和商來耀成,也沒啥不好意思的,這還不是暫時的,婚姻可是一輩子的事。”
本來,我姥姥、我老娘就覺得,因為我二姥姥的堅持,我廣晴姨沒和我老爹成親,如果我老娘這邊願意的話,還覺得難為情,但一聽我三舅這樣說,心裏也就放下了。
王奶奶來回幾次,這事也就成了,我老爹在江蘇新沂當兵,他接信後也沒有多少考慮,大家都知根知底,就是兩好合一好,就是過日子,那還有什麽不好的。
第二年春天,我老娘就以未婚妻的名義去了新沂探親。
人和村的村子東頭,在老寨門邊上,有一口老井,井沿上布滿了青苔,井口的石頭已經溜光明亮,一隊、八隊的村民們每天都要來這裏打水,無論嚴寒酷暑,都要忍受著刺骨的寒風或灼熱的陽光,井水的溫度也隨著季節的變化而變化,在外奔波勞累口渴的人來到井前,都想喝口甜井水。這座老井一直這樣,它就是人和村的見證,它默默看著人和村的喜怒哀樂。
這幾天,我廣晴姨天天下午就過來,站在井台邊和人說著話,她終於看見了從新沂回來的我老娘,急忙迎上去。
我廣晴姨看著紅光滿麵、神采飛揚的我老娘,接過她的包袱,問道:“姐來,咋樣,看你高興的,你這還沒結婚吧,怎麽跟度蜜月似的。”
我老娘的臉紅了:“小樣,你姐夫可想你了,給你買了幾包吃的呢,就說這個是給廣晴的,那個是給廣晴的,想得可周全了,夠你吃的。”
我廣晴姨的臉上湧滿了笑容:“還是親姐夫,就是錯不了,我這親姐夫咋和別人的親姐夫不一樣,他咋就是知道疼我。”
我老娘也笑了:“我到了你姐夫那裏,我給他洗刷,給他拾掇東西,我翻到了你跟他寫的三封信,你也沒比我多上幾天學,一封信就那一張紙,我連猜帶蒙就知道你寫的啥意思了,還親呀愛呀疼的,字不多,還挺肉麻。哈哈哈哈。”
我廣晴姨的臉通紅:“哈哈哈,你就是我的填房,我姐夫先給我好的,我不要他了,你才接過去了,我愛呀疼呀的咋了。”
我老娘繼續說道:“我一下就翻到了,你送給他的那幾雙鞋墊子,敢情他都沒用過,都是新新的,就在那裏好好地放著。我就跟你姐夫說,你就別留著了,這鞋墊樣子、這花紋都是我描的,今後有你穿的。你姐夫還真是實在,他說,我還是別穿了吧,你再跟我做幾雙新的我穿,這幾雙鞋墊子,晚上要是不摟著睡覺,我就睡不踏實,哈哈哈哈。你和你姐夫的感情還真深,我擰著你姐夫的耳朵,你姐夫說再也不給你寫信了,哈哈哈哈。”
我廣晴姨捶著我老娘:“我都後悔死了,你還往我心上撒鹽。不過,我也開心,看見你開心,我就開心,要是商來耀和王芝花、黃大妮成了,那我還不更後悔一輩子。商來耀的命還真好,轉來轉去還是娶了老袁家的閨女。哈哈哈哈。”
我老娘笑著:“我還問你姐夫來,我問他,就廣晴妹子的俊臉,廣晴的小蠻腰,你肯定受不住,你們倆約會了好幾次,鑽了幾次柴禾垛,你親了廣晴幾次啊,他就是不說,讓我回家來問你。”
我廣晴姨打著我老娘:“就你的這張嘴,不隻是吃肉潑,說話也潑,我和我姐夫啥事也沒幹過,就算是眉目傳情吧,我隻是先給你占下了,不然的話,還不是王芝花、黃大妮把他給勾走了,哈哈哈哈。”
我老娘大笑起來:“你姐夫被我饞得沒法,後來終於跟我說了,說廣晴的嘴就是甜就是軟,就是親起來還有股羊肉味摻和著,哈哈哈哈。”
我廣晴姨也笑著:“就是吃著糖疙瘩就羊肉的味吧,那也是絕了,老袁家的閨女都是甜味夾著羊肉味。我姐夫肯定讓你給我帶糖疙瘩來了,今天我要吃個夠。哈哈哈哈。”
我老娘說:“上次於家兄弟給你帶來的糖疙瘩,你掖著藏著的吃了好長時間,天天甜甜蜜蜜的。你這還想著甜兩頭,就想著你姐夫給你的糖疙瘩了吧,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