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領著稻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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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 年秋天,新砦公社召開全體幹部大會,會議室內煙霧繚繞,顯得格外昏暗,僅有幾縷陽光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無力地灑在磨損的木質桌麵上。桌子上散亂著文件,見證了一場冗長而疲憊的討論。
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煙味,與人身上散發的氣味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氛圍。
參會者們麵容憔悴,眼底的疲憊如同久未幹涸的陰雲,掛在他們因長時間坐著而僵硬的臉上。他們的目光呆滯,時不時交換著無奈的眼神,似乎在無聲地訴說著各自心中的沉悶與無奈。
會議室內偶爾有低沉的竊竊私語,發言者的聲音在空中回蕩,卻無人真正傾聽。煙霧繚繞之中,指尖的火星時隱時現,成為這個空間裏唯一活躍的光點。隨著時間的推移,腳下的煙頭堆積,空氣中彌漫的不僅是煙霧,還有積壓已久的壓力和焦慮。
突然,一位參會者猛地站起身來,打破了這僵持的沉默。他的動作帶起了一陣微弱的風,將桌上散亂的紙張吹得翻動了一下,但無法吹散滿屋的沉悶。他深吸一口氣,仿佛想要吸取一點清新空氣,但會議室的空氣實在是太汙濁,他皺皺眉頭,還是抓住了桌子上的一張圖紙樣的東西。
他看著主持會議的陳書記、林社長說道:“陳書記、林社長,那就從我們人北大隊開始吧,我們在新砦鄉開個頭。”
陳書記已經講了半天,口幹舌燥,但就是沒有一個村的幹部伸頭,他看看說話的人,說道:“袁大隊長,你說說,你是咋想的。”
未待我廣中舅說話,會議室的角落裏站起來一個人,說道:“不管你是咋想的,也要根據人和村實際情況,人和村根本不適應種水稻,把好好的地改成種水稻,這就是敗家,毀壞老祖宗積累下來的家業。”
我廣中舅不用回頭,就知道是人北大隊委員牛漢銀,他沒有轉身,繼續說道:“陳書記、林社長,會議就是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就說說我的想法。幾天前,公社組織全體幹部到穀亭公社米灘大隊觀摩學習,我們都看到了他們今年水稻的種植麵積,尤其是他們種的水稻,這第一年的產量就非常可觀,換算下來的經濟效益,比我們的旱地要多兩倍。魚邑縣在張程震書記的帶領下,正在大力推廣水稻種植,稻改工作如火如荼,因為大家都想吃大米,不願意再吃高粱米了,都知道大米香,都知道水稻產量高,我們也不能落後,米灘的示範田都出來了。觀摩的時候,唐馬鄉的一幫領導,說是回去他們就落實稻改,全力推進,我們不能落在後麵吧。”
牛漢銀雖然坐下來,但還是說道:“我們團裏人在這裏一直就是這樣幹,這樣種地,還不是一樣活下來,老輩裏還沒有你能?再說了,這隻是你個人的發言吧,代表不了人北大隊支委。”
我廣中舅微微一笑,根本沒有回頭看一眼牛漢銀,他知道,劉懷普雖然下台了,但還是不死心,又拚命托了牛漢銀一把,背後還給他撐著腰。劉家、牛家還是一如既往地對老袁家仇視,雖然我廣中舅當大隊幹部五年了,但他們還是一直製造矛盾。就像M國人一樣,M國人逢Z必反,牛家也是逢袁家必反,你袁廣中提出的建議、方案,不問對錯,先跳出來反對再說。
我廣中舅看一眼人北大隊黨支部書記程東國,又轉回身看著陳書記、林社長說:“觀摩完,回去後,我和幾個大隊幹部交換了一下意見,大家有觀望情緒,但大多數還是很激動的。我弟弟袁廣華在浙江工作,他回家探親時跟我說過多次江南的魚米之鄉,我弟弟說,魚邑縣就具備江北魚米之鄉的條件,我們這裏緊靠南四湖,沒過幾年就大澇一次,民不聊生,為什麽我們不興修水利,為什麽不稻改,我們不是沒有吃大米的命。”
陳書記也站起來,說道:“就是,我們經過幾年的興修水利,域內的幾條大河是沒問題了,就是各村的溝溝渠渠需要興修,公社的幾個幹渠需要興修,要借助稻改,以此為抓手,抓革命促生產,全麵改變新砦公社的麵貌。”
下麵還是牛漢銀在說話:“興修水利,讓大隊出勞力還可以,錢從哪裏來,天上掉不下來吧。”
陳書記沒有理會,還是對我廣中舅說道:“老袁,你繼續說,說說你的意見,你就竹筒倒豆子,說個幹脆。”
我廣中舅說道:“其它村的情況我不知道,人北大隊的情況是這樣的,我們村的土地大多圍繞著村莊,根據土地布局,有三個排灌站就可以,一個是北門排灌站,一個是西排灌站,還有一個是南麵最大的排灌站,這樣可以分為三步走。第一步,先從村北排灌站開始,最後再啃最大的排灌站,村北的土地肥沃,隻要有水,種水稻就沒問題,隻要老百姓看到好處,還不是一擁而上,我們就先從村北開始。當然,最主要的是資金問題,大隊裏資金雖然不多,但還有點,我們村還有果園,秋季收獲也是資金的一部分,我還聽說,凡是參加稻改的,縣裏都給予資金支持,我們公社要盡力向縣裏爭取,這可是不要白不要的。”
這時,有人站起來,高舉著手:“袁大隊長,我們義和村跟著你幹,我們先從村東、村北開始,從和你們人和村連著的土地開始稻改,義和村就和人和村摽起來幹了。”說話的是義和村的大隊黨支部書記陳偉濤。
陳偉濤的話剛剛落下,有人說道:“義和村和人和村一樣,都有大果園,秋後都有收益,我們村可啥都沒有。”
陳偉濤看一眼那人,說道:“武大隊長,話不能這麽說吧,五年之前,我和袁廣中力主擴大苗圃種植麵積,你倒是跟著去了,我們拉回來幾車樹苗,你可是一分錢沒花,你說地還要留著種莊稼吃飯呢。”
被叫作武大隊長的低下了頭,臉色通紅。
陳書記站起來,喊道:“今天的會議就到這裏,都回去好好想想,袁廣中、陳偉濤兩位同誌留下。”
整整開了一上午的會,大家早就已經疲憊,聽到散會,都站起來慢慢出去,然後準備回家。
義和村的大隊長範春東和西城村的範偉民走在後麵,出來就在一起抽著煙。範偉民吐了一口煙圈,說道:“爺們,你們義和村和人和村又綁一塊了,你們跟著他們搞苗圃成功了,這次你覺得怎麽樣?”
範春東搖搖頭:“我們義和村的苗圃先有的吧?我們本來想著把苗圃全部改種糧食,結果人和村的人南、人北大隊都建起了大型苗圃,不是因為別的,就因為袁廣中在湖西時,他在商業係統多年,他有渠道處理果子。果不其然,他們的苗圃這幾年也起來了,享譽蘇魯豫。就這個袁廣中,你看不出來嗎?哪一次來公社開會,書記和社長不要和他說說話?袁廣中就是和我們不一樣啊。”
範偉民點點頭:“就我們一屋子開會的,誰能和他比?他是湖西軍政幹校畢業,解放前參加革命的幹部,陳偉濤都是尊敬地喊他老袁,他的資格就是老啊。他講話一套一套的,寫起東西來洋洋灑灑,算盤打起來劈裏啪啦眼花繚亂,我們這一幫土鱉可真沒法和他比。”
範春東一笑:“看見了嗎?陳偉濤就跟著袁廣中走,絕對錯不了,絕對有光沾。你看你們西城村,就是一盤散沙,你們的周書記早該退了,要是換了爺們你,你們村也不能老是落後。”
範偉民長長歎了口氣:“看來,我隻有看著你們先吃上大米了。”
我廣中舅、陳偉濤跟著來到陳書記的辦公室,陳書記沒有猶豫,說道:“我這動員了一上午,嗓子都冒煙了,可就是沒有效果,一個個就是抱殘守缺,死懶不動。還就是你們兩個大隊,給我解圍,不然我們公社的工作真要落在全縣後麵了。我們新砦鄉這麽好的自然條件,我可怎麽向縣裏匯報啊。”
陳偉濤笑笑:“陳書記,我也是死懶不動的,我是聽了袁哥的話,我才驚醒了。我們村就跟著人和村,人和義和不分家。”
陳書記笑了:“幸虧你跟著,不然你也沾不到光。我開會可不是空口放白話,縣裏給了我們一部分稻改啟動資金,我把林社長喊過來,看看怎麽支援你們兩個村。你們倆是新砦鄉稻改的急先鋒,具有示範作用,我還能讓你們吃虧?”
陳書記說完,走出辦公室,陳偉濤捶了我廣中舅一拳:“我就說跟著你老袁絕對吃不了虧,開會的有一百多人,二十多個大隊,就咱倆留下了,哈哈哈,我們沾大便宜了。”
不大會兒,陳書記、林社長、我廣中舅、陳偉濤又圍在一起,討論起來。
我廣中舅說道:“縣裏用錢的地方多,給這些錢也已經不少了,缺口部分,我是這樣想的,北山上有的是石頭,可缺少的是勞力,還有就是沒有船運過來。我們可以組織一百個男勞力到北山去,我們出勞力,幹上一個月,幹輔助工作、出力的活,北山那邊肯定不會反對。”
林社長說道:“你的意思就是說,我們以工換石頭唄,好辦法。船的問題由公社協調,水泥也由公社供應,你隻要搞定石頭,就絕對沒問題了。”
我廣中舅說:“剛剛從部隊複員的商來耀,那可是炮兵出身,擺弄個炸藥跟玩似的,多年之前的水利會戰,他可是拔尖的人物,我這次就還讓他當這個突擊隊隊長,保證能起好示範作用。”
陳書記說:“好,太好了,就不留你倆吃飯了,明天上午八點,就你們兩個村的書記、大隊長,還是來鄉裏開會,我們就把這個事落實下來,秋收完立馬啟動。”
兩個月後的一天晚上,月明星稀,天空湛藍。
我廣中舅打著手電筒來到村北,有人迎過來,喊道:“大哥,你怎麽過來了,這都十二點了吧。”
我廣中舅說道:“睡不著,我過來看看。來耀,沒事吧?”
來人正是我老爹商來耀,我老爹答道:“大哥,我就知道你要過來,我就沒去找你。牛漢銀領著七隊的幾個人拉著地排車來了,來到這裏就裝石頭,幾個人拉著車子就跑,跑到西麵路上,沒想到陷到泥窩了,現在還在那裏歪踹呢。”
我廣中舅笑道:“就知道這幫家夥沒安好心,白天在這裏陰陽怪氣,晚上來偷石頭,他們小隊的地大都在南地,他們肯定是拉到那裏去,你怎麽沒攔著他們?”
我老爹笑了:“我才不攔他們,咱們弄的石頭多,這幾車石頭是公社幫著拉過來卸這裏的,反正還要搬走,他們偷偷拉才好呢,就這裏的石頭足夠用了。他們還嚷嚷著找你,下一個排灌站就開始建中心排灌站,他們沒想到,你早就計劃好了,下一步就是村南的中心站,還是你覺悟高,不偏不向,你沒有記恨這幾個人,還是從村裏的大局出發。”
我廣中舅又笑起來:“還是你了解我,不要看著了,砌石頭的水泥都在大隊部,有專人看著,他們拉走石頭也沒用。再說了,咱這排灌站都是縣水利局設計的圖紙,就牛漢銀、牛漢夫幾個人,有石頭、有水泥也建不起來,你可千萬不要攔他們,你就是到這裏一逛,忽悠他們一下就行。你也回家吧,我菡妹顯懷了吧,你可要照顧好她。這邊的石頭就讓牛漢銀領著人往南地裏偷拉吧,路也不好走,夠他們忙活的,我還省心派人拉了呢,哈哈哈。”
第二年,麥子收割後,水稻插上,我廣中舅到縣裏跑了許多次,協調來化肥,那時候化肥可是金貴東西。
秋天,人和村大半個村莊的人都吃上了白花花、香噴噴的大米,牛漢銀、牛漢夫再也吃不住勁了,一再找我廣中舅,找大隊書記,找到公社。其實,南地的中心排灌站早就在我廣中舅的計劃之中了,於是就建起來。此時,各生產小隊都忙起來,都爭搶著收拾自己小隊的地,修排水溝,修涵洞,也就是一個冬天,人和村就基本上完成了全部土地的水利設施整改。
人和村用三年的時間完成了全部土地的稻改,而新砦公社的其它村,時間長短不一,因此,人和村獲得了魚邑縣稻改先進單位稱號。
此時,我廣中舅的頭疼病複發,又癔癔症症起來。
待到我廣中舅的頭疼病緩解後,就到人北大隊的苗圃幹活,那裏比較清閑。
我老娘說過多次,要是你廣中舅不領著興修水利、不領著一次次到北山拉石頭,不操那麽多心,他保證魔道不了。
我廣中舅就是這樣,在他回到人和村的前十幾年間,精神病時有發作,但每次恢複好後,又精神抖擻地工作,斷斷續續,直到 1974 年那次複發,再也不能操心、幹活了,算是一直處於養病狀態了。
因為稻改,魚邑人忘不了張程震老書記領導全縣人民戰天鬥地。人和村的人也應該銘記,是誰領著大夥改變了人和村的麵貌,是誰領著大家吃上了大米,是誰領著村民們把人和村變成了魚米之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