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老院老屋
字數:5208 加入書籤
人和村是一溜十八團裏西數第一團,村中的人大多是清朝中葉從鄆城、巨野逃難到此定居的,因此,人和村的風土民俗和魚邑縣內其它地方許多方麵是不一樣的。
我家就在人和村,村北門進去左轉,第二家再右轉,往南再走第二家便是。
人和村是個大村,有近三千人,一個村落分為人北、人南兩個村治轄區,人北村又遷移人口到了村西北方向約四裏遠處,新建了一個人北新村。
人北村的人,才是人和村最原始的原居民。人北村全村被護村坑環繞,隻在村東、村西、村北留有寨門,而人南村的人則全在護村坑外的村南。護村坑寬而且深,是從外地遷徙而來這裏的團裏人,為了衛家護院傾力而挖。團裏人,有血性、性情剛烈、直率、講義氣、能吃苦,經過一百多年的械鬥,死傷無數的人命,而得以在這裏生存、繁衍,逐步站穩腳跟,生生不息、代代相傳。人和村人的口音、性格、風俗習性、生活習慣,無不傳承著團裏人永遠無法改變的印記。
人北村在人民公社時代有八個小隊,我家就是四小隊的。四小隊有一百多口人,分別有商姓、袁姓、王姓、程姓、魏姓、翟姓等。人和村就是人們所說的雜姓村,這和人們的遷移史有關,但許多的雜姓人聚在一起,團結一心、抵抗外侮、爭水奪地、共同生活,也著實不易。
我的家是在一個高台上,走進胡同逐步向上,步步抬腳就到了我家門前。站在我家的門前,往東望去,明顯高出許多,而門前的路東下又是一個和護村坑相通的大水坑。
這個大水坑,最大時有十餘畝,從南到北沿中間劃線,分屬於三小隊和四小隊。一到夏天,水坑裏便是滿池的荷花,是那種大朵的白燦燦的白蓮花、粉豔豔的紅蓮花,從小荷才露時我們就打荷葉玩,及至蓮蓬長成,吃起來滿嘴留香,脆生生甜絲絲。一旦我要下水夠蓮蓬了,就會吃個痛快,我家的大糞坑旁就堆滿了我們吃過的蓮蓬皮。到了冬天,這裏又是天然的溜冰場,我們在這裏溜冰、打拉拉牛。
大多時候,站在我家門前,憑高望去,荷葉田田、荷花盛開,微風吹來,荷葉起伏偶有白底次第翻過,荷花顫動偶有花瓣簌簌飄落,更有荷葉荷花的香甜氣息飄來,沁人心脾、神清氣爽,莫不讓人感到如臨仙境,心曠神怡。
我家的祖屋,也就是我奶奶住的地方,在我家的西南方向二百米處,祖屋也是地勢很高,門前有四小隊的水井一口,全隊的人都吃這一口井裏的水,水井西挨著又有水坑一口,也是通往西護村坑的。
無論是祖屋還是我家的“新屋”,門前都有水,自我爹一代,商家我們這一支也逐漸興旺起來,絕對有風水的因素。曾經有風水先生經過我家門前時,就不住口地讚歎過。這點,我是信的。
一九六二年,二十二歲的我娘嫁到了老商家,而自從嫁過來就一直借住在別人家裏。
又過了兩年,我老爹當兵複員回家,帶回來了一百多元的複員安家費。村裏的老徐家扒屋,就買了人家幾根梁椽。大隊裏看複員軍人家裏沒有自己的房子住,公家的梁椽也算便宜照顧給了幾根。老爹去龍鞏集又買來高粱秸編成箔,於是老爹老娘開始建房。
那時,我廣中舅已經從曹縣回來,在大隊當著幹部,就是他照顧的我家買的梁椽,這個是不能忘記的。
好在老商家還有一處老宅子,於是,老爹老娘原地起土,壘起了第一茬土牆。然後,我娘和我爹一車一車地拉土,壘起了第二層、第三層,終於蓋起了三間房子,我爹娘住在西麵的一間裏,我就在此出生。
一九六七年的臘月裏,我妹妹出生,家裏不是我一個孩子了,房子太小就住得艱囧了。
近門的二爺爺老兩口無兒無女,遠居大連多年,他在人和村有老屋一口,商相同的老娘借住在那裏。商相同的老娘就邀我老娘過去住,於是我家準備住過去,好在很快,商相同的老娘就去了東北找她兒子去了。
記得那一年,約在一九六九年冬天,我們搬家了。剛滿三歲的我搬不動東西,但也來幫忙,搬著一個小缸似的東西,從袁存芝家過,我就在他家院子裏門前停下來,扶著小缸。那一刻是我最早的記憶,在祖屋的日子我一點點記憶也沒有了,以後所有的能記起的都是搬家後的事。
我們借住的屋子是一座老屋,共有三間,孤零零的,偌大的院子連棵樹都沒有,房子高大空曠,牆麵黢黑,屋頂的秫秸箔也是黑黑的。
這樣,住了有些日子,大連的二爺爺來信了,說是不借給我們住了,要賣給我們。既然是借住,自己家沒房子,那就買吧,也就回話過去。很快,大連給話了,要五百元錢。講價錢時,還有村裏有名望的袁廣良、程衍東也是做了中間人的。我的個天,這在當時可是巨款啊。此時,在生產隊掙工分,一家人辛辛苦苦年底算賬落下一百元算是很好很好的,為了買工分我家每年要貼幾十元,而在公家部門上班的老爹,一個月工資也還不到三十元。五百元錢的話,相當於老爹兩年的工資。可憐的爹娘,在幾十年前,在未包產到戶改革開放的年代就淪為了房奴。當時的平常百姓家沒有存款,更不興個人消費貸款。為了籌措房款,當年的爹娘愁白了頭、操碎了心。好在二爺爺知道農村人的苦,沒讓我們一次付清,手頭寬裕就多付點,手頭拮據就少付點。
不管怎麽樣,總算是有了自己的窩了,昔日的一家人就和今天貸款買房的房奴一樣,盡管身負巨款,總算有了棲身之處,有了自己真正意義的家,幸福感、歸屬感倍增。
但不知是何日,老爹說,大連的二爺爺又來信了,說要再給他加點房錢。在叨叨了多次以後,在歎息了多次以後,家裏也實在一點錢沒有了,我爹娘又咬牙,欲拆東牆補西牆,可哪有東牆可以拆?隻有借了東家磨西家的,給他寄過去了些全國糧票。那個年月,買糧食隻拿錢是買不到的,還要拿糧票,因此,糧票就是錢。這就是我的爹娘,明明講好了的價付過了的錢,總覺得人家萬一有難處呢什麽的,咬牙自己承受。為了有一個自己的家,在我幾歲的時候,隱約記得爹娘商量錢的事,隱約感受到了父母所承受的苦難!
若幹年後,漂泊大連多年的二爺爺二奶奶落葉歸根了,回到了人和村,就住在了我奶奶的老屋裏,一直到老兩口去世。曾經的我們借住他家,如今的他借住我家,這是不是輪回。而他們在人和村的那些年,和我的老爹老娘關係一直都很好,盡管在商家的近支裏我們和他不是最近,他死時摔瓦罐也輪不到我家。
那一日,我和老娘到西南小窪子地裏去幹活,我還很小,走走就累了,幹了農活的老娘也是很累,於是娘倆個就坐在路邊,老娘從兜裏拿出來從家裏帶來的饅頭,娘倆個墊巴墊巴。我們吃的是花老虎卷子,就是一層白麵一層黑麵卷起來的,老娘就吃黑麵的,把白麵的一層層掰下來給我吃。這是我關於吃的最早的記憶,我吃白麵的,老娘吃黑麵的。那個年月,吃點全麥麵就是富人家。
最早的時候,家裏連個廚房都沒有,做飯都是在那三間大屋裏,依稀記得燒鍋的地方、織布機擺放的地方。
老屋的院子方方正正,很大,老屋就在院子的東北角上。院子南邊、西邊有人家,我家沒有院牆,就是孤零零的一座大屋。
因為沒有院牆,家住我家西北麵的人,到村南、村東去的,來來往往就從我家過,來福、二孩、德州、花妮上學時都是從我家過。
院子的東南角有一個豬圈,有一頭小豬養著。
院子南邊,正對著堂屋大門的,有一個糞坑,就是農村倒垃圾、鍋灰的地方,以備攢點糞肥交到生產隊去算點工分。那時的人們,吃得稀,沒有多少油水,稻草麥秸的燒成灰也沒有多少,偌大的糞坑也並不臭,沒有多少東西。隻是每次隊裏來拉肥了,我老娘一次次多培幾鍁黃土充數,硬生生地把糞坑挖大了。及至某一天,糞坑裏積滿了水,小海州一不小心滑了下去,糞水及腰深,自己哭著爬也爬不出來。我老娘一把叉子把他叉上來,再把他全身扒個溜光,把他的衣服全部踩在沙土裏,翻來覆去地踩,踩踩抖抖再踩踩,燒把火一烤,“啪啪”狠勁地拍打拍打,給他穿在身上,嘿,身上的衣服像洗了一遍似的,比以前幹淨多了,小海州嘻嘻地笑著又瘋去了。
院子很高,每次我從外麵玩夠了,回到家裏,看到家裏沒人,我就會站在大門前的高台上高喊:娘來,娘來。一邊喊一邊玩,也不急的樣子,反正知道走不遠。
院子很大,剛剛搬家過來時,老娘買下了榆樹苗,我扶著樹苗,老娘鏟土,就種下了許多榆樹。老娘說,等榆樹長大了我就長大了。我小時,老娘就老盼著我長大,說等我長大了就中用了。
在榆樹很小的時候,院子很空曠,於是老娘就在院子裏種點菜、種點蔥。記得最清楚的是,院子西南角種了很多北瓜,一顆顆的拖拉很長。長了很多北瓜花,老娘就摘來,蘸點麵油煎了吃。那時,家裏的油都很金貴,雖然油很少也很好吃。記得,我和家北的大彬在北瓜秧裏玩耍,他總也抓不到我,他就咧咧嘴笑笑。
北瓜熟了,吃得最多的是餾北瓜,就是切得一塊一塊的,放在篦子上蒸。待到蒸熟了,老娘就一人一碗地分給我和妹妹吃。那時的北瓜,掰開來黃燦燦的,很麵很甜,軟糯糯的,麵得噎人,甜得齁人。在那個年代,這就是最好最好的吃頭。以後,我再也沒吃到過這樣好吃的北瓜或南瓜。
一九七零年八月,剛剛過中秋節,我的二弟出生在老屋裏,此時,大概是我們家最窮的時候,倍嚐著生活的艱辛;一九七四年四月,麥子揚花時,日子勉強有點好轉,但也還是艱難度日,我的三弟出生在老屋裏。我家子妹四個也算都是在苦難裏過來的孩子。
三弟出生的時候,他是那波孩子裏幾乎是最小的,那時家家戶戶都是一大群孩子,整個村西北角就是孩子們的樂土,沒個肅靜的時候,不是這家叫就是那家哭的,熱鬧極了。
夏天的傍晚,喝湯的時候,我和弟弟妹妹要把飯桌搬到堂屋的門前院子裏,老娘就把湯舀到盆裏麵端過來,放在飯桌上,等湯冷涼點再喝。子妹幾個圍坐在一起吱吱歪歪、熱熱鬧鬧的,雖是粗糧淡飯,但掩不住孩童時代的歡樂,掩不住一群兒女齊聚父母膝下的幸福。
夏天的院子裏,榆樹下,經常有爬叉爬出來,有時候還能爬到飯桌腿上,給我們帶來歡樂。
喝過湯了,家北的大彬家、大慶家、建民家,幾乎家家戶戶拉來葦席來到門前,我也會拉來葦席就鋪在門前的二坡沿上,大人們忙完也會過來。幾家的孩子,這時候是最瘋的時候,跑著、打鬧著。瘋累了的孩子們會躺在草席上,用粗布床單整個地蓋著自己,隻露著頭在外麵,防備被蚊子咬,大人呼扇著竹扇子,一邊給孩子扇蚊子,一邊張家長李家短地拉著呱。自然,我家的條件還是要好一些,老爹買了驅蚊油,老娘就給我們抹在腿上、胳膊上,就少挨了些蚊子咬。其實,那個時候的蚊子還是多,咬上幾口也感覺不到什麽,後來離開農村,蚊子咬上一口,就覺得疼痛,就是紅腫一片。
天上繁星閃爍,水坑裏一片蛙鳴,很快有孩子睡著了,大人們又呼兒喚女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