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人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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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6 年正月裏的一天,正是天寒地凍的時候,袁淑萍,也就是我鳳桐表姐接到通知,讓她喝過湯後,到人和村大隊部找魚邑縣四清工作組組長耿位禮,有事要談。
    此時,正月十五剛過,魯西南的夜晚,一片寧靜而清冷。天空中,月亮如同白玉盤一般,高高懸掛,散發出明亮而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整個人和村,一切都變得似乎清晰可見。
    走在村子裏,可以聽到踩在雪地上發出的“嘎吱”聲。路旁的樹上,積雪厚重,偶爾會因為重量過大而突然掉落,發出“啪”的一聲。遠處的田野上,白雪皚皚,一片銀裝素裹。偶爾,會有狗吠打破寧靜。
    剛剛喝過湯,大街的兩旁,家家戶戶蕩漾著溫暖的氣息,不時有孩子的歡笑和大人的吵嚷聲,回蕩在人和村的東西大街上。路邊,還有人家吆喝著搗騰烘籃,可以看到火盆裏燃著的木柴,散發出火光和熱氣。
    袁淑萍不由加快了腳步,有街頭玩耍的孩子撞過來,又不好意思地喊著袁老師、袁老師,又矮身躲開了。
    1965 年,袁淑萍在魚邑一中初中畢業後,回到人和村,就在人和小學當老師教學,自然有很多孩子認識她。
    剛剛小年過去,地裏還沒有活,不時有從家裏出來的村民,互相打著招呼。農村的夜晚,雖然寒冷,但卻充滿了生活的氣息和人情味,這就是魯西南農村那時的樣子。
    袁淑萍來到人和村最西頭的大隊大院,大院正北的大房間點著一盞煤油燈,隔著窗戶,黃黃的一片,閃耀著溫暖。
    在門口站了站,掀開一個大大的布簾子,推門進去,裏麵,屋子的正中間有一個火盆,幾個工作組的人正圍坐著烤火,坐在正中央的那個人就是工作組組長耿位禮。後來,耿位禮當過魚邑縣政協**。
    耿位禮站起來招呼著:“小袁,喝湯了吧,來,我和你談談。”
    這時,圍坐在一起的那幾個男男女女站起來,說著:“我們到那邊打牌。”說完,幾個人端著煤油燈到東間屋去了,耿位禮又招呼袁淑萍坐下。
    袁淑萍看看房間內:“耿書記,昨天過十五,今天你們就全都來村裏了,工作夠緊張的。”
    火盆不大,但火挺旺,照著耿位禮黑黝黝的臉,他說道:“不緊不行啊,縣裏安排得緊,我們就要跟著縣裏的安排幹。好在人和村的工作進展順利,回縣城給領導匯報過,縣領導很滿意,這要感謝你們人和村大隊班子的配合,人和村村民的整體素質和思想覺悟還是高,尤其是廣大的婦女半邊天,在你和婦聯主任康秀雲的帶領下,湧現出了多個先進人物,我代表工作組要感謝你。”
    袁淑萍有點不好意思了:“耿書記,看你說的,配合你們的工作義不容辭,響應縣委的號召雷厲風行,帶領我們村的婦女責無旁貸,我們還做得很不夠。”
    耿位禮搓著手:“我就說嘛,袁淑萍不隻是人和村的女知識分子,脫口成章,而且思想覺悟就是高。袁淑萍同誌,現在我代表魚邑縣委派駐人和村臨時黨支部,正式通知你,我們工作組黨支部經過研究,一致認為,根據袁淑萍同誌的一貫表現,袁淑萍同誌具備加入中國共CD的條件,一致通過,準備推薦你加入中國共CD,成為中國共CD預備黨員。”
    袁淑萍看著耿位禮,立時懵了,推薦我加入中國共CD,我可是還沒有寫過入黨申請書啊,成為中國共CD黨員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啊,她沒有忘記我廣中舅在複程棉廠入黨政審時候的遭遇,她沒有想到這樣的好事這麽快落到自己的頭上。
    這時,火盆裏的火一閃,袁淑萍像受驚了一樣回道:“耿書記,成為中國共CD黨員是我多年的夢想,我早就立下誓言成為無產階級先鋒隊的一員,明天我就把入黨申請書交給你,請黨組織考驗我吧。”
    袁淑萍從大隊部出來,看天上,皓月皎潔,懸掛夜空,銀色的光輝灑滿寧靜的人和村,村中間的大路兩旁,古樸的土屋一座座相連,屋頂上全是皚皚白雪,越發顯得低矮。大路上,剛剛玩殺羊羔,歡鬧的孩子們被家裏的大人喊走,呼啦就散了,顯得大路越發空曠。
    袁淑萍的心裏熱熱的,加快了腳步,她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家人。
    一個月後,袁淑萍成為了共CD預備黨員,此時,她才十八歲。
    半年後的一天,她到魚邑縣城找同學李燕梅玩,那時李燕梅正在魚邑縣革命曆史教育館當講解員,見到我鳳桐姐很高興。
    兩個人聊了一會,李燕梅說道:“淑萍,我就要離開這裏,我有新的工作安排了。你看這裏,我的工作就是這樣,就是這裏的講解員。你要是願意來的話,我給領導推薦,讓你接替我,你肯定能勝任。”
    袁淑萍吃了一驚:“你跟領導推薦,領導是你老爸,還是你老公公啊?你說話管用?”
    李燕梅的臉一紅:“看你說的,我要是有老公公,你還能不知道?我連老公都還沒有,誰知道老公公在哪裏摟著老婆婆呢。我知道你口才好,普通話好,形象好,關鍵你不怯場,這點最重要。我跟領導推薦,保證沒問題,最起碼你比我的水平要高吧,肯定領導能看上你。再加上你入了黨,你可是我們同學中的第一個入黨的,正符合革命曆史講解工作。”
    袁淑萍看一眼李燕梅,笑笑:“我能幹得了嗎?這可是個露臉的活。”
    李燕梅吃了一驚:“你不會不想來吧?你不會還戀著幹人和小學的老師吧?這裏的平台可是和人和小學不能比,你在人和小學見到的是你們村的大隊幹部,在這裏經常見縣領導,還經常見報見廣播,我保證你來到這裏會比在人和小學好。”
    袁淑萍看著李燕梅說道:“那你陪著我見見你們領導,領導相中我,我就過來。我就怕這裏再不要我,還不是這裏差了那邊抹了,我回去再幹不上人和小學的老師了。”
    李燕梅拉著袁淑萍:“說吃就捯,走,我就領著你去見領導,不試怎麽知道。”
    下午,袁淑萍要回去了,李燕梅送她到汽車站:“想不到啊,你這一試講,領導馬上相中了,連聲說好。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家裏解放前騾馬成群、肥田成頃。你家三叔給人說,你家在解放前日子好過,他被打成右派,從部隊被打發回來,沒想到你解說起來,還飽含著階級深情,滾滾的熱淚差點流出來,一下就打動了領導,哈哈哈。”
    袁淑萍笑起來:“我可是中國共CD黨員,我可是熟記黨史、革命史,咱又是文藝積極分子,多次參加過文藝演出,看了你幾次講解,算是僅次於你李燕梅吧,哈哈哈。”
    袁淑萍回到人和村後,辭掉人和小學的老師,一心要到縣裏的革命曆史展覽館當講解員,被我王大妗子阻攔,罵了她整整一天臭妮子,這好好的小學老師不幹,幾個弟弟妹妹在學校裏正好照應,偏偏到縣裏去,就是心野,不知道給家裏操心。
    袁淑萍多次說過,雖然前路坎坷,但自己是一心想往外走,她不想當康秀雲第二,不想一直在人和村幹,她要出去闖一闖。她說,這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是她自己跨出去的,人的一生就是這樣,先天的外在條件是一方麵,關鍵還在自己。
    以後的多少年,她的檔案裏、登記表上,一直記錄著,她是 1968 年參加革命,1968 年入黨。為此,她總是說,我是 1966 年入黨,1967 年在縣曆史展覽館參加工作。
    在魚邑縣革命曆史展覽館當講解員,也就是半年後,展覽館撤銷,袁淑萍就到魚邑縣實驗小學教學。
    在魚邑縣實驗小學教學一年後,魚邑縣實驗小學解散,實驗小學的學生被分流到運南、新民、老街小學,實驗小學的老師各自回原來的工作單位。袁淑萍原來待過的革命曆史展覽館解散,她就隻好回到了人和村,又到人和小學教學,沒有多久就當上了人北大隊黨支部副書記,那一年她才二十歲。
    1971 年,魚邑縣實驗小學恢複,各回原單位的老師們又回到了實驗小學。
    袁淑萍打起背包,準備回實驗小學,被我王大妗子倚著門框擋住了:“臭妮子,這次可不能由著你的性子,讓你再瞎折騰了,上次你走了,在縣城折騰了幾個來回,有什麽用,還不是灰溜溜地回來了。”
    袁淑萍說:“那不是趕巧了嗎,碰巧實驗小學撤銷,這再恢複,就不會撤銷了。”
    我王大妗子大聲哼了一聲:“你說什麽我也不讓你走,你在家多好,是官強似民,你這在人和村麻利地入了黨,還當著大隊幹部,這還不是幹早呢,你看看康秀雲,她什麽時候幹過地裏的活,三天兩頭地到縣裏公社開會,看起來多風光。咱人和村可沒有幾個女黨員,除了康秀雲,就你一個女幹部,全家都跟著光榮,你到了實驗小學,不還是一個老師嗎,人和小學的老師你不是還幹著嗎。”
    我棟表哥眼淚巴巴地看著袁淑萍說道:“就是,就不能讓我大姐走,大姐走了誰給我理發啊。”
    袁淑萍在人和小學時,自己買了一套理發工具,下課放學後少不了給上學的弟弟妹妹們理發,這也是弟弟妹妹們永遠的記憶。
    我賢表哥忍不住插話說:“給你理個發還能耽誤了?咱姐去實小又不是不回來,每個星期天她就回來,回來不就能給你理發了嗎?我就想著咱大姐去縣城,我也能去縣城找她玩。”
    我廣中舅抽著煙,臉上帶著笑意:“還是出去,還是出去好,我在外麵幾年,外麵長見識、成長快、有前途。”
    我大妗子一口懟道:“出去有什麽好?你丟下我們娘幾個出去了,混了幾年,結果把你的腦子混糊塗了,還不是灰溜溜地回來了。就你那個棉廠,說是讓你先回來,到今天多少年了,也不通知你再恢複工作,還不如魚邑實小呢,說恢複就恢複了。”
    我大舅點點頭:“還是出去抓錢好,比在大隊裏掙工分強。土裏刨食,再好也就這樣了,孩子還年輕,應該出去闖闖。”
    袁淑萍扛起包袱:“這是我一輩子的事,是我認準的事,我就要走出去。就是再回人和村,我也無怨無悔,誰也不埋怨。這次,我要是走不出去,我才後悔一輩子呢,誰也不要攔著我。”
    我大妗子臭妮子地罵著,還是躲開門框,到了裏間屋。我賢表哥一把搶過包袱:“走,姐姐,我送你去嚴集汽車站。你在外麵混好了,別忘了我,我可等著你帶我出去呢。”
    我棟表哥也跟了過來:“還有我呢,大姐。下個星期天我就去縣城找你,你要給我買好吃的。”
    這時,我老爹老娘來了,說是來送大表姐。大舅大妗子出來說著話,我大妗子手裏拿著一雙襪子遞給大表姐。這雙襪子是用羊皮的邊角料縫製而成,看著就毛茸茸的很暖和。大表姐接過來就往腳上套,上腳正合適,但往鞋上套時怎麽也穿不下去了。
    我老娘看了看,轉身回家。一會兒,滿頭大汗地回來了,手裏拿著一雙綠色的軍用夾鞋,遞給大表姐。這雙鞋,肯定是我老爹的,嶄新的鞋,還沒上腳。在那時的農村,一看就很稀罕。大表姐穿著羊皮襪子,套上綠夾鞋,剛剛好,正合腳。這雙鞋子,我大表姐一直記著,去年見我時她還提起過。
    因為時間久遠,因為我早早離開人和村,人和村的許多往事,老袁家、老商家的許多事,我都不知道。許多年後聊起來,我才知道,當年霞表姐認過我老娘為幹娘,我也很納悶,這不是親姑嗎,咋又認幹娘了呢?我老娘回答道,我和你大妗子就是投緣,就是有呱拉,拉來拉去就拉了一個幹閨女,親上加親。我想了想,還真是的,我棟表哥的媳婦還是我老爹介紹的呢,我老爹和老袁家、和廣中大舅家,關係就是好。
    小時候在家過年的時候,人和村的人都起得很早,吃過餃子,就滿村遛著給老年人磕頭拜年。我棟表哥常在外地,賢表哥就和我的那幾個表兄弟來給他姑父大姑磕頭拜年。轉了一個圈,賢表哥在街上見到我老爹,離很遠就喊著:“姑父,給你拜年,我給你磕頭了。”我老爹就招呼著:“快起來,剛才不是磕過了嗎?”賢表哥還是跪下磕頭:“那就再磕一個。”就這賢表哥給姑父磕頭的場景,許多年後還流傳著。大家也知道,我老爹老娘和老袁家的人就是親,他們之間的關係讓村裏的人羨慕。
    剛剛吃過早飯,迎著初升的太陽,我棟表哥、賢表哥、鳳霞表姐去新砦汽車站送鳳桐表姐。鳳桐表姐說,那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幾步之一,那是她新生活的起點,從那以後,她的生活就發生了質的變化。
    後來,大表姐多次說,那天出門的時候,記憶特別強烈,天上飄著大雪,大雪掩蓋了村莊,掩蓋了田野,掩蓋了大路。大路兩旁的深溝也幾乎被大雪填平。天很冷,雪很大,很少有人出門,從人和村到汽車站隻碰到了三個人。
    汽車站上,姐弟幾個等著汽車,鳳霞表姐從兜裏掏出五元錢來遞給鳳桐姐,說是我大妗子讓給她的。
    我大表姐眼淚熱熱地看著人和村的方向,那裏是生她養她的地方,那裏有她最親最近的人。
    到魚邑縣實驗小學教學,一年後,也就是 1972 年,我大表姐被推薦為工農兵大學生,這又是她人生的轉折點。因為去年的 913 事件,1972 年的工農兵大學生推薦工作推遲了幾個月,但還是又逾期舉辦了。初中畢業、黨員身份,當過大隊黨支部副書記,參加工作已經五年,這些鮮亮的履曆在被推薦入學的十幾名大學生裏也是十分亮眼。於是,作為第二屆工農兵學員,我大表姐進入山東大學學習。
    因為她在實驗小學上班時,被推薦上的大學,根據當時的政策,上學期間,原單位的工資照發,於是,每月發工資時,霞表姐便會趕到實驗小學去領大表姐的工資,這在當時,對於一個家庭來說也是很重要的經濟來源。
    在校三年,1975 年畢業,回到魚邑縣。進入山東大學學習,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履曆之一。畢業後她就被分配在縣委工作點,後來充實基層,她先後在李寨公社、舊城公社任職,1987 年轉入魚邑二中,擔任魚邑二中黨支部副書記。那時,魚邑二中是副縣級單位,於是,鳳桐姐成為了正科局級幹部,臨退休還聘為中教高級職稱,工資大漲。在教育部門退休後,退休金也比其它單位高很多。
    住在人和村北門,惡英的娘說過:人的個命,是個幸,心裏想好是不中。這句話,我猜思了好長時間,她說的幸,就是幸運的意思吧。當好運來到,機會來到,緊緊抓住,就有可能改變命運。但也許,許多人終其一生沒有這個幸,我想,不是沒有幸,是他沒有抓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