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針線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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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我姥姥十九歲嫁到老袁家,我姥爺姥姥就從我老姥爺的手中接過了那個窮家,從隻有一畝薄地開始,開始了他們艱苦創業的日子。等到我娘記事時,家裏十幾口子人,老袁家已經有了幾十畝地、十幾頭大牲畜,可謂人畜興旺、生意興隆、開枝散葉。
每到夜晚,農村的夜晚是很黑的,因為沒有人家能熬得起洋油,即使點豆油燈也會被人笑話敗家。農村的夜晚是很靜的,因為人們的肚子裏大都清湯寡淡,經不起折騰,所以人們會早早上床安歇。
每到夜晚,在人和村東頭的老袁家自不一樣,除了要連夜煮羊肉,準備第二天趕集賣羊湯外,我姥姥大都是帶領著袁家的女人們紡線、織布、做針線活,賣布也是老袁家的一個生意。
傍黑剛過,幾乎家家戶戶很快就會慢慢靜下來,人們早早安睡。而隻要到了老袁家的胡同口,就能聽到織布機的聲音,再湊近點,還能聽到嗡嗡的紡花聲。一個村子的人都知道,這是老袁家獨有的聲音,是老袁家的女人們在幹活,這會一直持續到深夜。
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裏,我娘從五六歲開始學紡花、織布、針線活。
待到我娘嫁到老商家時,她的針線活已經得到了我姥姥的真傳,從她眾多的嫂子、姐妹們中脫穎而出,在人和村已經到了她說自己的活第二,沒有人敢說第一的地步。
我出生以後,老娘的懷裏奶水很少,餓得我就哇啦哇啦哭,這時老娘會用溫水沏點米糊煉乳之類的東西給我吃。在那個非常非常窮的年代,褂子爛了找塊補丁都難,米糊煉乳之類的在那時可是最為金貴的東西了,是老娘托人到東鄉裏給捎來的,也是極難吃到的。
我吃得最多的是雞蛋糊,雞蛋是買來的,一毛錢三個雞蛋,蒸得吸溜爛的,再大點就吃煮雞蛋了。以後的許多年裏,我隻吃雞蛋清,不吃雞蛋黃,我都是那時候吃雞蛋吃傷的。
我吃得最多的還有一種東西,就是麵條。麵條是很細很細的那種,每次做飯的時候老娘就在鍋邊給我下上幾根,爛爛的撈出來給我吃。以後的許多年裏,我不吃麵條隻吃麵葉,都是老娘那時候把我喂傷的!我哪裏知道,這樣的白白的細麵條是老娘托了王克儉大爺從東鄉裏給我捎來的。
而為了掙來我這“奶粉”錢,我能吃到雞蛋、麵條,都是老娘紡線織布、紡線織布、紡線織布,織好了布,把布賣掉,換點錢回來再給我買來的。老娘是純粹的農民,她在那個時代是靠工分謀生的,但她又靠著自己的織布手藝把我喂養大。
萬幸的是,等到我妹妹弟弟出生時,老娘的奶水充足,家裏的條件也慢慢好起來了。
在那個年代,人民公社大隊小隊裏的農民們是靠出工掙工分,再按工分按人頭分糧食的。人們穿衣服是按人頭發布票,再到公家的供銷社裏憑布票花錢買布做衣服的。但既然是憑票供應,物以稀為貴,買也買不多,買也買不起,於是,大多農村的人家會自己紡花、織布,自己家做衣服。
要暖和穿衣就要紡花織布,但土地都是公家的,集體種的棉花都交公了,每家分也分不到多少,於是很少的自留地、田埂上會再種點棉花。但即使這樣,每家的棉花也都不富裕。於是,村子裏的女人們會聯合起來,你家幾斤線,我家幾斤線,兌在一起擺線、染線、上機、織布。
農村,織布是一件大工程。紡花自是最簡單的,但把萬千條線連接在一起,織出你想要的花色,的確隻有很少的人會做了。
我家,就是村西北的紡花織布中心,一切因為我老娘在。
圖個熱鬧,省點洋油,相互學點手藝,我家的堂屋裏就經常擺了其他人家的紡車,到了晚上,大閨女小媳婦的到我家和我老娘一起紡花,鳳妮姐、小花姐、燕雲姐、翠蓮嫂子都經常來。月亮很好的時候,她們也會把紡車搬到當院裏,這就和我姥姥家多年前一樣。
那時候,家裏沒有電視機,沒有收音機,有的人家連個廣播喇叭都沒有,很久才能看場露天電影,她們紡花織布,打打鬧鬧、說說笑笑的,也是非常快活的。許多時候,我就在紡花的嗡嗡聲,織布機腳蹬時萬千條線碰撞的吭吭聲,木梭子蘆葦棒的嘩嘩聲中,玩著玩著就睡著了。
經常,夜很深了,天也很黑,紡線的鳳妮姐們就有不回自己的家睡覺了。我偶爾醒來,發現睡在身旁的女人,我就會大叫:“我不跟女的睡,我不跟女的睡。沒辦法,姐姐們就要一陣好哄,答應天明了給我買糖吃。
等到你家有線了,我家有線了,幾家要在一塊織布了,於是婦女們就會在一起談論織布的花色,也會這家比那家比的,最後確定大家統一的花色。
花色定了,大家就把自己家的線拿來,都稱好了重量後再放在一起。這個時候,在我家的大院子裏,大陣仗擺開了。
根據花色,老娘會提前到供銷社買來染布的顏料,這一包那兩包的,在我家的院子裏支上大鍋,鍋裏水燒熱了,放進去顏料化開,再把白白的線放進去,用大大的木棒翻騰來翻騰去,熱氣繚繞的。
各種顏色的線都染好了,就架到我家的大豆條上,架到早就支好的木架上,在陽光下曬幹。
每到染布、擺線、上機的時候,我那小腳的姥姥是早就得到口信的,她就會到我家來,擔任技術顧問之類的。
我的姥姥,雖是農村人,但臉色白皙,臉上有一顆明顯的粉色痦子,使其更顯慈眉善目。她老人家去世時,我還小,記不得那顆痦子在臉上哪個位置了。
這個時候,我的老娘是總指揮,聲音很大地指揮著幾個女人們,很是忙活。
已經記不得這個活叫什麽活了,姑且就叫擺線吧,就是把染好的線,擺弄成千百條的經線。記得是把木橛子插在院子中間的地上的,再在院子的兩頭固定好掛杆,我老娘就牽著一個個紡錘上的線來回走著,轉過去繞過來,兩隻手上千百條線在翻動,很是好看。哪個紡錘上的線抖落完了,再接上一個新的紡錘。
我最佩服的是老娘接線頭的時候,兩隻手都占著,線頭伸出來,她用嘴一吸溜,手指頭一擺弄,線頭立馬就接上了,又快又好。
此時,我和夥伴們多半玩瘋了般,偶爾會碰到家什。我老娘多半會嗬斥,快一邊玩去啊,看我忙完了不毀你(打你)。
那時的村裏織布機很少,誰家要用織布機的話早就排好了號的。多半,織布機會抬到家裏寬綽的人家,我家的堂屋裏就經常擺著。幾家湊在一起織布的時候,不是這個婦女織布,就是那個姐姐蹬機,家裏要熱鬧很長時間。
白天都是忙著農活,晚上了老娘都會織布到深夜,許多個夜晚,我們都是在織布機的聲音中睡去。
一直到織布機上的經線用完了,我老娘會用鐮刀來割斷,沉甸甸的很大的一卷布就拿下來了,每家再按照兌的線分布。每家,布織好了,都是很高興的事。
農村的孩子們最常穿的是白線和黃線交織的布做成的褂子。這種黃線是膠泥黃色的暗黃,用的就是那種天然帶色的棉花,不用染色,直接紡了線織布。
那年,織好了黃布,老娘就叫人把布給捎到了北邊十裏處甄莊的甄姨家。大表姐剛買了一個縫紉機,作為營生的手段,正在學活。於是,老娘就叫表姐給我做褂子,而且一做就是兩件。當然,老娘捎過去的布是寬綽綽的,人家緊緊手勻出來布,再做一件也夠。
我是不用到甄姨家去的,大表姐隻用想象著我的個頭做就行。農村的衣服那時候沒有做得可巧的,都是今年做了,明後年還能穿,自己穿小了再給弟妹穿。
可惜的是,我的這兩件褂子沒能傳給弟弟穿。表姐給做的太大了,下擺都到我膝蓋了,像袍子般。於是,我就穿了許多年,一直穿到兩隻衣袖都爛了,一直到我初中開運動會時,我卷上了破爛的袖子,當運動衣參加了比賽。
布織好了,把布變成衣服更是一個技術活。衣服要穿到外麵穿到人前,不隻是保暖,要顯精神顯麵子的,再好的布做不好,就太可惜了。
織布的高手,自然也是做衣服的高手。於是,經常有女人到我家,說給孩子們做衣服,不知道式樣不知道大小不知道從哪裏下剪刀。我老娘就會拿出我們穿過的衣服,放在布上,人家孩子的個子她自然是清楚的,她就會用白粉筆或者有時用坷垃頭劃線,給人家剪好,人家自己再拿回家縫。
那一年,城裏人串聯來到我們村裏,她們住到南鄰的二大娘家裏,說要住上一段時間,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我的老娘不知道從哪裏聽聞,來的人裏有一個姑娘叫新華,她是城裏公家單位領導的女兒,而她的爸爸恰好是我老爹的領導。於是,我老娘從箱子裏拿出一塊自己織布做好的床單,給新華姑娘送了過去。對於老娘來說,老土布的床單是自己能拿得出門的最好的東西,被她用來拉攏腐蝕人家。
那個時候我老娘都知道走後門了,真不愧娘家是生意人很會算計的,她絕對知道投入和回報的關係的。
土布,是魯西南農村寶貴的物質文化遺產,可惜沒能在我老家傳承下來。
我自小是穿土布衣服長大的,那時的被子、床單也是粗布的,小的時候還嫌土氣,睡在上麵還覺得剌拉人,待到年紀大了,就覺得還是老土布好,睡著舒服,接地氣。
我老娘嫁到商家絕對是下嫁,她出嫁帶過來的兩個木箱子,木材、做工、式樣都很好,我在農村其他人家家裏就沒有見過那麽好的。老娘從娘家陪嫁過來的樟木箱子裏有幾件壓箱底的東西,其中一個就是大床帷幔的掛件,尤其精致、好看。因為配著銀質的蚊帳鉤子,那就肯定是掛在蚊帳兩側的,上麵有亂七八糟的七彩瓔珞,有繡著花紋的布條子,這些都縫綴在一個彩球上,彩球則是這件堪稱藝術品的神韻所在了。彩球約摸拳頭大小,是用彩布縫好的花瓣,一瓣一瓣拚好的,用了許多的花布、許多的彩線,玲瓏剔透、色彩斑斕、光彩奪目。做這個東西,不但要有高超的針線活,還要有很高的設計水準,最為重要的是雅俗共賞,體現了製作者非常高的藝術品味。我覺得關鍵還是家裏富裕,老袁家的家底確實厚。
這個彩球配著彩穗,和蚊帳鉤子一起,渾然一體,即便單獨拿來也可算作一件藝術品。但這隻是床上用品中的一件,我常想,這樣的蚊帳鉤子要配怎樣的蚊帳,要配怎樣的床,睡在這樣的床上該是什麽樣的人啊,在這床上睡著肯定天天晚上做美夢。
老娘的針線筐子裏有一個針線包,裏麵裝著的全是各種彩色的線,想必就是縫製彩球的,但我再也沒有見她縫製過。她說,這是結婚的姑娘陪嫁時帶的。生在解放後長在紅旗下的我等,從未見過誰家姑娘有此陪嫁,想來許多年前,有著幾十畝地做著生意的老袁家才會有此物品吧。
這個彩球堪稱是我老娘針線活的代表作,憑此可遙想老娘年輕時做針線活的模樣,那時的她是生活在一個富足忙活、人丁興旺的大家庭裏。
這個彩球肯定被老娘放在了哪個地方,有空了找找,珍藏起來。
記得,放學了,鄰居姐姐腋下夾著課本,從我家門前走過,那時候有的窮人家的孩子連個書包都沒有。天上飄著雪花,落在她的身上,她趟著深深的雪,踏拉著一雙大鞋,抄著手,凍得顫顫栗栗的。她穿的鞋子太大了,從後麵看露出很大一塊凍得紅紅的腳後跟。
那時,許多農村的家庭,因為窮,沒有多餘的錢為兒女們置辦衣服、鞋子;因為農活忙,農村的人家兒女又多,每個孩子不能都照顧得很好;也因為自己的活計不好或懶,針線活就做得少,孩子的穿著就窘迫了許多。而這樣的情景從未在我和弟弟妹妹們身上發生過,因為每年老娘都為我們做鞋。
老娘做鞋,模樣好,針腳密,可腳舒服,穿上新鞋神氣得很。她做鞋時也並不要量你的腳,自己孩子的腳,腳型、大小、胖瘦熟記在心,一做一個準。
記憶最深的是冬天穿的棉鞋,待我稍大時,老娘最經常用的是黑色的燈芯絨布,不用係帶的一腳蹬老頭鞋,每次穿上都是可腳、暖和,黑絨絨的布麵配上白白的鞋底,兩片鞋麵之間鑲著一條黑亮亮的皮子,立馬人就精神許多。見多了小夥伴們穿的鞋子,誰家的都不如我的鞋好。
老娘做鞋也像做衣服一樣,她有一本書選,隻是不是學習用的,裏麵夾著許多鞋樣子,誰家有找來的,討要鞋樣子的,她就再找張紙,依樣剪下來,找鞋樣子的人就手掂著樣子紙回家了,回去後自己再比著做。
待到我和弟弟妹妹長大,沒有人會穿布鞋了,於是老娘就為她的孫子們做了一雙又一雙的鞋子。小孩子們穿的鞋子,老娘很會搭配,花花綠綠的顏色,什麽布料都有,即便是用農村大集上最土的布料,但每雙鞋穿在孩子的腳上都好看。孩子們的鞋子都是不會穿爛的,腳長大了,鞋子穿不上了,但模樣還是那樣周正那樣俊,鞋麵還是那樣幹淨那樣新。
鞋子一雙一雙地做著,孩子們就又長大了,我的老娘就慢慢變老了。孩子們一個一個撲棱著翅膀飛走了,不再穿奶奶做的鞋了,奶奶把一雙一雙鞋收拾起來,用繩子拴成了很大的一嘟嚕,掛在老家的土牆上。老家土牆上的鞋子,有許多家人們歡樂和幸福的印記,承載了許多難忘的歲月,承載了老娘對孩子們的疼愛。
離開老家年頭日久,老娘念叨著要回老家住幾天,於是收拾了一些日常用品,我們就把她送到老家。
老家在人和村的北門,堂屋五間,配房三間,許久沒住人了,到處又亂又髒,塵土落得很厚,拉著蜘蛛網,妹妹和我媳婦忙著收拾。
收拾西堂屋的時候,她們從大立櫃裏拾掇出了一堆小衣服,東堂屋的土牆上掛著一大嘟嚕小鞋子也給摘下來,全都掛在豆條上曬太陽。
這些全是幾個小孩子穿過的褲子、褂子、背心、坎肩、毛衣、鞋子。兩個人一個個地翻騰著、點評著,這個是這個孩子的,那個是那個孩子的。
這裏麵是孩子的童年,是孩子們的歡笑哭鬧,也充滿了她們初為人母的甜蜜、自己曾經年輕的記憶。
最後,兩個人你撿一件我挑一個的,各自都收拾了一包,說要帶回去,以做紀念。
這些小孩子的衣物,大多是我老娘為自己的小孫子們做的。
那天,在家裏,看見老母親膝頭攤著針線活,她說自己做個小褥子,看電視冷的時候就在身上搭搭。她做著的小褥子就是用的許多許多年前自家織的舊棉布,一年年洗得都掉色了,還舍不得扔。
耄耋老人,還能戴著老花鏡做點針線活,這既是老人家的福,也是兒女的福。
猶記得,月光下,老娘轉動紡車,勞累、孤寂的身影;猶記得,夜深了,老娘還在一梭一梭地織布,每每熬到很晚;猶記得,油燈下,老娘不時將銀針在自己的頭發上劃過,一針一針地趕製衣衫;猶記得,老娘辛苦持家、受苦受累的許多個這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