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特殊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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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2 年,秋日的清晨,一片寂靜中透出幾聲悠長的羊叫聲,打破了人和村的寧靜。一隻隻瘦弱的綿羊困頓地爬過薄薄的秋草,急急切切地尋找著營養,它們的喉嚨裏,似乎總免不了傳出幾聲哀怨的低鳴。一條疲憊的黃狗,在靜謐的村莊東頭狂熱奔跑著,發出一聲又一聲沉悶的吠叫,彰顯著它的不安。整個村子都被淡淡的憂傷和哀愁所籠罩,仿佛整個時間都被停滯,房屋上的寥寥炊煙,很快就被風吹散了。落葉斑駁的榆樹,在白天的陽光下看起來枯萎無比,每一個幹枯的葉子仿佛都帶著從前的光彩。坑坑窪窪,縱貫人和村東西的大街,成了羊群和狗群的場所,它們互相碰擦著,不時發出“嘶嘶”的聲響。村東頭地裏的小草也隨著風搖晃著,上麵的露珠晶瑩剔透,一個個帶著時光和美好,閃閃發光,迷人心魄。蕭索、落寞,如此落後的農村,卻散發出一種獨特的幽美。
    這就是人和村,這就是人和村最常見的樣子。
    我二舅還是和往常一樣,早早趕著幾隻羊去放羊。這幾年,他的癆病越來越厲害了,喘息也越來越重,就不能跟著生產隊幹活了,就放了幾隻羊,這是他最基本最熟悉的技能。
    村子東頭,是一隊的菜園,菜園中間有一間土房,那裏住著一個姓馬的瞎老漢,他自己一個人孤寂地在那裏生活了許多年。
    菜園地中間,有一隊的塑料暖棚,每到春天的時候就在那裏育稻種,裏麵暖烘烘的,可以在裏麵洗澡。
    菜園地的東南角,大路的北麵,是一個水坑,水坑的西麵,有幾棵很粗的大柳樹,我二舅靠在一棵大柳樹上喘息著,看著幾隻羊吃草。
    這是二舅給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之一。還有印象深的是,就是在前一年,我姥姥去世,我不諳世事亂跑,我二舅從南屋出來,我看見他喘息著咳嗽著,臉色通紅。我的記憶中,那時就聽說,二舅生病了。
    記憶中,我二舅去世了,我瑞軒哥作為長子,被人攙扶著去到大街上磕頭,那是我唯一的印象。
    在以後的歲月裏,和我老娘每次說起老袁家的事,我問她:“娘,你三個親哥,你和哪個哥最近啊?”我老娘總是回答:“哪個哥都親,哪個哥都一樣,就是你二舅去世得最早,他就是累死的,他從十幾歲就撐起這個家,十八口子人給他要吃要喝要錢花,還不是早就落下了病。”
    我二舅的病是癆病,印象中我姥姥也是癆病,咳嗽,喘。
    我二妗子嫁給我二舅十二年,接連生下四個孩子,我二舅去世的時候,最小的建表弟還在懷裏抱著。
    我二妗子曾說過:“你二舅算是圓滿了,娶了兩個媳婦,給他生了三男三女,就是他死得早,早早撇下我們娘幾個,最小的孩子還吃著奶。他撇下了我,他是好命,我一個人拉巴這幾個孩子,這是我的命。”
    那一年,我二妗子才剛剛三十多歲,她就在那個老院子裏住到了八十多歲,住到了四世同堂。
    那一年,我表哥瑞澤、瑞濤哥、鳳瑤表姐、瑞霞表姐,還有我親姨袁廣素,差不多先後從新砦高中畢業了。那個時候,老袁家有五個人高中畢業,也是不得了。還有人說著怪話,憑什麽袁家姑侄五個都上高中。有人就搭話,啥也不憑,就憑人家姓袁,又怎麽了,再說了,你家也去上高中啊,關鍵學校不要你的孩子吧,你家孩子根本就不是那個料,老袁家書耕世家,從袁廣昆、袁廣中開始,人家的家教就是那樣的,就是要孩子讀書,你家就隻能幹眼熱吧。
    我小姨到人和小學教學,鳳瑤姐被我三舅接去了東北明春。
    那一年,我瑞濤哥雖然年紀小,但在生產隊已經是幹活的勞力,天天生龍活虎。一天晚上,瑞濤哥和褚二軍一起去看電影,結果看電影的民兵,槍走火了,兩個人被送到醫院,好在都沒有什麽事,我大舅一聽嚇壞了,這都在老家,肯定也不是個事,就把瑞濤哥安排去了鄄城化肥廠,算是當了臨時工,後來恢複高考後,他考上了菏澤師專。
    那一年,冬天的早晨天很冷,我大表哥要去當兵了,我們跑著去公社送他,他披紅戴花笑著站在隊伍裏,穿著軍裝很神氣。十幾個人的隊伍裏還有個大高個,一臉的蠅子屎,還哭著流著淚。在那個隊伍裏,那十幾個人都沒有我瑞澤表哥帥,隻有我瑞澤表哥像個當兵的。
    那一年,我廣中舅從人北大隊裏下來了,他的頭疼病好像又發作了,經常頭腦不清,就不能當大隊幹部了,就什麽都不幹,天天遛達著。有人說,我廣中舅魔道了,這就是農村人的慣常叫法,其實我也不知道,在大街上看見,我還是喊著舅,也不見他魔道。
    那個時候,是十年浩劫的中期,上高中的老大哥們,穿著一件藍色的大衣,戴著一頂帽子,那也是很酷很帥的。
    那個時候,經常有一隊一隊的人,鑼鼓喧天地從大街上走過,唱著歌喊著口號,帶著紅袖箍,要是再穿一件綠軍裝,那就更不要說了,那就是街上最亮的風景。
    恰恰那個時候,那個特殊的年代,我大舅那裏又發生了一件蹊蹺的事。
    我大舅從成武財政科調到鄄城一中後,在總務主任的位置上一幹就是二十年。鄄城一中是一所老牌高中,是省重點中學。
    冬日的此刻,在這個縣城中學裏,一場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整個校園被潔白的雪花所覆蓋,仿佛變成了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操場上空無一人,隻有厚厚的積雪在靜靜地堆積著。雪花紛紛揚揚落下,宛如天使的羽毛,輕輕地觸碰著地麵。沒有了學生們的歡聲笑語和奔跑的身影,操場顯得格外寂靜和冷清。
    教室的屋子也被大雪覆蓋,屋頂上堆積著一層厚厚的白雪,像是給屋子戴上了一頂白色的帽子。窗戶上結滿了冰花,像是一幅幅精美的藝術品。寒風透過窗戶的縫隙吹進來,讓人感到陣陣寒意。
    校園裏的樹木也被雪覆蓋著,樹枝上掛滿了晶瑩剔透的雪花,有的樹枝被壓彎了腰,仿佛在向大地鞠躬。遠處的山巒也被雪覆蓋著,與天空連成一片,讓人分不清哪裏是山,哪裏是天。
    在這個寒冷的冬日裏,縣城中學仿佛進入了一個寧靜而美麗的童話世界。
    學校已經放了寒假,我大舅準備收拾一下,回老家過年。
    我大舅隔著窗玻璃,看著雪景,雖然學校的教學並不很正常,但在這裏一切都熟悉了,一切都歸於平靜,自己在這裏就是平靜地工作、生活。
    雖然不再代課,但我大舅國學的底子在,私塾出來的底子就是好,學校平常的毛筆字都是他來寫,學校有個什麽稿子,雖然他執意不再執筆,但還是要經過他最終審閱。
    我大舅看著外麵,咦,那是誰過來了?學校已經放假了,這下著大雪,校園裏沒有一個人走動,怎麽好像往這裏來了兩個人,一個是王校長,那一個不是縣***的竇副主任嗎?是的,就是他倆。
    我大舅急忙開門,迎住兩個人:“王校長、竇副主任,你們怎麽來了?這下著大雪,大冷的天。”
    兩個人進屋,拍打著肩膀上的雪花,竇副主任看著室內說道:“老袁,你這房間收拾得可夠幹淨的,滿屋書香啊,看著你書架上的書,你的工資都買書了吧。”
    王校長說:“就現在這個樣子,學校的圖書室都沒有書了,我想找點東西看,都要到袁主任這裏來呢。”
    房間裏也沒有多餘的凳子,王校長坐在一個馬紮上,唯一的椅子讓竇副主任坐下,我大舅就坐在了床上。我大舅問道:“竇副主任,這樣冷的天你找來,肯定有事吧?”
    竇副主任點點頭:“我就不喊你袁主任了,我還是喊你袁哥,這裏就咱三個人,雖然我也是代表組織和你談話,但在你的房間裏,咱說話就隨便些。是這樣,你也知道,現在全國形勢一片大好,革命群眾的覺悟越來越高,全國乃至我們鄄城、鄄城一中的形勢那是日新月異,隻爭朝夕啊。前天,我們接轉了來自你家鄉魚邑的請調函,調查你在徐州讀書期間的情況,請你先口頭複述一遍,我們先不做記錄。”
    倏忽間已經二十多年過去,猛然提起,我大舅不覺吃了一驚,他當然知道當時的形勢,當然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好在,他自己的曆史就是清清白白,就是無任何瑕疵。
    我大舅不慌不忙地說:“我 1949 年 4 月參加革命,就在成武縣財政科參加工作,我的檔案裏有我寫的自述材料,我的曆史清清白白,這點呂冬躍老師可以證明,是他當時把我要過來,把我安排在了成武縣財政科。”
    竇副主任苦笑著:“老袁哥,你還不知道吧,呂冬躍也已經靠邊站了,他都自身難保了,他的證明隻能是適得其反。”
    我大舅吃了一驚:“這樣的老革命也靠邊了,他在徐州時是地下黨支部負責人啊,引導不少青年走上了革命道路。”
    竇副主任說:“此一時彼一時,你還是說說,那天晚上,蕭其準帶領幾卡車的國民黨兵,圍住學校,幾百學生集體加入三青團,又參加了戰鬥,參加敢死隊,後來又到了台灣。”
    我大舅深深吸了口氣:“我是知道集體加入三青團的,我看著他們被押上卡車,幾個學生被打,看著亂哄哄的學校一下就冷冷清清了,我就趴在牆頭外麵看著,我可以說得清清楚楚。但我不知道他們上了戰場,當了敢死隊,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台灣。”
    竇副主任說:“有一個學生參加敢死隊,負傷後被俘,他交代了所有的問題,你們那三百人有一半的人死在了戰場上,一半的人去了台灣,被俘生還的就他一人,而你是在大陸活著的唯一一個人。你說,有人懷疑你加入三青團,有人說你是特務,這算不算有依據。”
    我大舅嘿然一笑:“我看,說我是特務,說我加入三青團,那是一點依據都沒有啊,就是懷疑而已。你說的那個負傷被俘的學生,就是龍鞏集的李廣文,1949 年夏天,他還到我老家人和村看過我,他就能證明我沒有加入三青團。我還是把那天的情況複述一遍再說吧。我也回憶無數遍了,幾乎能記起的所有細節也都寫下來過,事關重要,我也記得清清楚楚。”
    當我大舅講完,端起茶杯喝口水後,王校長說:“就是,這就夠詳細的了,也合情合理,什麽都有個特殊情況,碰巧你拉肚子,不然不是當了炮灰,就是去了台灣啊。龍鞏集的李廣文就能證明你啊,那就直接去找李廣文,讓他給你寫證明材料。”
    竇副主任說:“你說的李廣文,他也是被俘人員,我估計他現在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就是寫了證明,我估計也不好認定。”
    我大舅繼續說道:“我都不知道商來真怎麽樣了,不知道他是死了,還是去了台灣,我記得很清楚,蕭其準單獨找我和商來真談話,蕭其準還踢了我一腳,他就是預謀好的,他要帶著我倆去台灣,我倆和他是一個村的,那時聽說他就是旅長了。我感到怪異的是,為什麽蕭其準找我倆呢,我一著急就拉肚子,我拉肚子就逃過了這一劫,後來那些當兵的滿院子搜查,廁所都搜了幾遍,我就翻牆在外麵。”
    王校長接道:“我知道,你的肚子不好,一遇到緊急事,你就拉肚子。”
    竇副主任站起來,踱著步子,忽然轉回身道:“老袁,你把這個情況再詳細地寫一遍,不過你放心,加入三 Q 團這件事,還是懷疑,沒有人能證明你加入,沒有人能證明你宣誓了,那就不能定性定案。但僅憑你自己的說辭,也不能證明你沒有加入,這隻能暫時是個無頭案,無法定性。如果李廣文真能證明你,那就最好了,那就再等等,我相信會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我雖然在管委會,但在教育係統多年了,對於你,我是了解的,但我個人的認識是我個人的。我也跟你交個底,你的檔案我們又看了,看過後才來找的你,對你個人,大家和我一樣,也是了解的。這樣,你再詳細寫一遍交給我,越快越好,把李廣文去你家的事也寫進去。”
    兩個人走了,我大舅怔怔地看著自己準備回家的包裹,在那裏坐了很久。
    幾天後,王校長來找我大舅,一進門就喊道:“老袁,事情解決了,那就是懷疑,就是莫須有,就是莫名其妙,就是你老家的人打擊報複,現在縣***讓我通知你,警報解除。竇副主任還真給龍鞏集發了函,那個李廣文真給你證明了,你沒有加入三青團,隻是李廣文的身份所限,還不能完全能夠證明。竇副主任考慮得也很全麵,這不是要在文泉鎮建鄄城三中嗎,那裏急需要人,調你到那裏擔任總務主任,也算是避風頭。我和他爭執了半天,他就是不鬆口,我是不同意你走啊,咱是多年的老夥計了,咱哥倆合作得一直很好,我真不想讓你走。”
    我大舅握住王校長的手:“謝謝你,老弟,我知道你為我的事費心了,能到三中去也很好,在哪裏都是工作。”
    我大舅在鄄城三中又工作生活了近十年。1981 年,我大舅為了讓我大表哥接班,提前辦了離休手續。我大舅離休時,基本工資七十多元。解放前參加革命的老幹部,參加革命就是科局級幹部,每次漲工資都讓給別人,從初次定工資級別,到他離休,才漲了一級工資。
    我大舅說,三百多學生,一百多人幾天後就死了,一百多人去了台灣,一人被俘,隻有我一人因為拉肚子逃過一劫,我這拉肚子還成好事了,這也是人生傳奇。
    後來,多年後,才知道那年發往鄄城的請調函,還是人和村的某姓人在其中作怪。我大舅說,那就是莫須有,鄄城往老家發請調函,那還說得過去。老家往鄄城發請調函,那就是誣陷,就是故意惹是生非,有人看不得老袁家好。
    後來,鳳桐姐說起來還感慨,就我當時,親爹魔道,親娘就是個農村家庭婦女,外界的條件有限,人生關鍵的幾步還要靠自己,就看你能不能抓住機會,就看你敢不敢勇敢地邁出那一步。
    人的一生很長,誰都有機會;人的一生也很短,機會稍縱即逝,就看自己怎麽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