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新院新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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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府實行“斤豬斤糧”的惠農政策後,我家自此就開始多養豬,並由此我家的經濟條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一下子就成了村裏先富起來的人家。自那時起,我家的生活明顯好起來。
    倏忽之間,老屋要扒了,我們要在上麵建新房了。
    約在一九七七年春天,一日,老爹的單位上來了好幾個叔叔伯伯,他們是來幫我家拆老屋的。
    雖然年歲已久,但老屋的土牆依然很結實。記得,老爹和幾個強壯的工友用粗鐵絲拴在土牆上,“哎喲、哎喲”地拉,轟然倒下時塵土飛揚。
    扒屋的時候,小孩子離開的越遠越好,我則到村後的坑裏去釣魚去了。釣了很長時間,一無所獲,意興闌珊正想收鉤之時,忽然一條大魚上鉤,我張皇失措般把魚拉了上來。拿回家去,老娘很高興,用這條魚為辛苦扒屋的老爹燉了一碗魚湯。待我瘋了一圈又回來,連點魚骨頭都沒見到。
    扒屋的晚上還發生了一件蹊蹺的事。當時,屋還未扒完,滿院子的都是家什、工具、東西。深夜了,勞累了一天的人們歇息了。恍惚間,老爹看到院子裏有人影晃動,就叫了一聲“誰”,就起來了,人影就往西去了,老爹就趕過去,趕到康秀雲的家後,老爹就回來了。老爹把這件事一說,還說看背影像是小刀。老娘說,院子裏淨是東西,想必是有想頭來看看,咋呼一聲就行了,何必追上去,窮寇莫追。
    老娘實在是太明白了,因為我家的附近就有一家這樣的人家,可謂是世代為賊代代相傳。
    老爹老娘白天看了幾遍,不見有東西少,也就心安了。
    老屋扒了,我們暫時住在院子裏的窩棚裏,新房很快就要建了。石料是早就備好的,北山的石頭,拉了幾車都堆放在崖子上。磚頭也是買好的,那時的村東頭就是大隊的窯,有許多人在那裏燒窯,製磚瓦。石頭、磚頭上麵都撒了石灰水,這是防備被偷的,一旦被偷能馬上發現。那時候的農村,有的今年備點石料,明年備點磚頭,後年再備梁椽的,燕子銜泥般,一點一點備料,辛辛苦苦建個家。
    房子還是建在老屋的位置上,先是兩層石頭砌地,再就是砌磚頭,約米半高時上麵是土牆。
    曾經的老屋拆下來許多磚頭,看成色還硬邦邦的,就幾乎都用上了,連同後來上梁,也用了幾根老屋的梁椽。
    老屋的屋頂上,有兩根很粗很大的梁頭,木料成色很好,一點都沒有漚爛的樣子,劈開木頭茬還顯得很新。因為粗大,蓋房用不上了,把量了好長時間,老娘把它賣給一個收木頭的,竟然賣了 200 元。這是二爺爺賣給我們的老屋,感到最欣慰的地方。
    石頭、磚頭都好砌,關鍵是土牆。我家蓋的房子,牆很厚,這就需要很多的土,土從很遠的地方一小車一小車地拉來。先是洇土,一挑子一挑子地擔水,再把土、水、稻草混合成泥巴,一遍遍地踹。這是很累的活,需要壯勞力。
    砌牆的時候,一次不能砌很高,因為泥巴極易滑坡、變形,就要砌好幾茬。一茬砌好了,需要人打胚,就是把土牆的毛茬刷掉,刷成需要的樣子。這個是技術活,人和村也沒幾個人能幹好,我家的大多是請二隊冉家的大爺和坑東沿的大舅來做,大舅給冉家的大爺當副手。彼時的農村,這樣的幫工都是鄉裏鄉親,都是為的麵子,不存在工錢啥的,於是,人家來了就要做點好吃的,晚飯時還要來點小酒。就這樣,每一茬砌牆,我的老娘就要給幫工的做好吃的,好生伺候著。
    在喜慶的鞭炮聲中,上梁了,中間的主梁架是老爹從公家淘來的,杉木的,很是幹淨、周正。有個在公家做工的老爹,好歹也能沾點光。
    我們搬進了新屋,新屋顯得很空很高。
    豬圈搬到了新屋的西側,從我家來來往往的鄰居,就不能穿家而過了。因為院子的地勢很高,豬圈的圍牆也就很高,但從小很擅攀爬的我,從村北回來的時候還經常從豬圈上麵翻牆而過。
    新房剛剛建好的時候,我在堂屋西窗戶前栽下了一棵棗樹。
    祖屋和王明生家是鄰居,他家的西院有一棵很大的棗樹,是我和小夥伴們玩耍的地方。樹上的棗子是從青澀吃到成熟,一直到隻在枝頭搖曳,我們再也打不著了,隻有投擲坷垃、瓦塊才能吃到。
    棗樹是根生,大棗樹的根從地底下傳到我家去,發出芽來,就被我奶奶小心照料著,一直到某一天,奶奶喊我,我就和大我兩歲的表哥棟表哥,把樹苗挖出來,移栽到了我家。因為棗樹是直溜溜的一根,我怕它隻長個,就把它頂頭的芽尖掐去,才種了下去。僅僅是兩三個年頭後,棗樹就掛果了。
    每年的春天,棗花盛開,一樹的黃花遮蔽著樹葉,滿院的花香陣陣襲人。落花紛紛時,一地落櫻,鋪滿了半個院子。老花未盡,仍有新花次第開放。待到結果時,滿樹果實累累,每一個枝頭都壓彎了腰,伸向屋頂的枝頭匍匐在屋頂少了風吹,更是果實滿枝。
    俗語說“八月十五棗打了”,其實哪會等到八月十五,等到甜味足夠時,我們就會摘顆嚐嚐,一直到全熟。要摘棗子了,子妹幾個一起來,上樹的上樹,撿拾的撿拾,收獲的感覺是快樂的感覺,收獲的感覺是甜蜜的感覺。
    摘棗子需手摘或在下麵小心接好,棗子太脆了,摔在地上就會有大大的裂紋,就不易存放。
    我家的棗子,個頭很大,生吃是最佳的吃法,咬一口,生脆生脆的牙碰到即掉,甜甜的棗子滿嘴生香。肉厚、皮薄吃到嘴裏一點渣都沒有,而棗核卻很小。熟透了的棗子遍體黑紅,泛著亮油油的光,即便是未有全紅,也是已經熟透,青棗子一樣的嘎嘣脆滿口甜。
    棗子熟了,老娘不叫多吃,她會做棗卷子,就是把棗子切碎了,攤在麵餅上,卷起來蒸熟了吃,這成為我們家的傳家飯。沒有脆棗時,想吃棗卷子了,幹的紅棗也一樣可以做。
    吃的最多的還是把棗煮了吃。把棗清洗好了,倒在鍋裏,隻需要加水蒸煮就可。待到棗子熟透,挖一碗來,慢慢品嚐,吃到嘴裏,含嘴即化,滿嘴的棗香,滿齒的蜜甜。煮熟的棗子,家裏的老年人也可以跟著多吃幾顆,想不吃但腦管不住手,手管不住嘴的,“卜嘍、卜嘍”的一顆又一顆,欲拒還拿,豈不快哉。吃糖世家的人家,就是愛吃甜。
    這棵我種的棗樹,在它為我們奉獻了四十年甜蜜的時候,在我的味覺早就習慣它的甜蜜的時候,因樹葉老化,我們忍痛把它砍掉。以後的歲月裏,我少吃了很多棗子,我再也沒有吃到過比我家的棗樹結得更甜的棗子了。
    我那最愛吃甜食的奶奶,給她愛吃甜的孫子悉心照料的棗樹,我從孩童時代栽下,伴我成長的棗樹,每次回家時我都會為你清掃落葉,無數次我和弟妹們在你的樹冠下玩耍嬉戲,每年的紅棗收獲時我們吃棗的甜蜜的樣子,讓我終生難忘。
    一九八一年,弟弟妹妹們慢慢長大了,院子西北角的豬圈就扒掉,蓋起了混磚到頂的兩間瓦房,這樣就成了一溜五間堂屋。蓋房子的梁頭大多是我們自己家種的榆樹,十年樹木,十年的時間真的能用上了,而我還在上初中,不能擔起家裏的擔子。自從西堂屋建起的那一天,就成了妹妹的閨房,她一直住在那裏,直到出嫁。
    一九八五年,院子東側又一溜蓋起了三間偏房,一大間為廚房,中間一間是過堂底,一間南偏房。蓋偏房的時候,老娘和老爹有點分歧,當時的廚房很小,但還能用,老爹就想晚蓋些日子。老爹出差了,老娘開始操持建房,磚和瓦是大隊的窯廠送的,因為老爹走後門給窯廠弄了些煤炭,人家就送給了磚瓦。房頂的梁椽是當年我和老娘栽種的榆樹,即使最小的也已成材,全部砍了來蓋房。房頂的秫秸箔是老娘早就準備的,在自家的南地裏種下高粱,收了高粱後她自己編的箔。這一次的建房,需要給建房的人工錢的,好在家裏的棉花賣了有了錢。等老爹回來,一溜三間的房子就蓋起來了。這樣,從我家借住過來的那年起,曆經約十五年的時間,終於形成了北麵五間堂屋、東麵三間偏房的格局,當時這在村子裏算是很少見、很有麵子的。老娘用一句歇後語做了總結,也算是賣糖稀的蓋樓,熬出來了。
    自從過堂底下的偏房建好以後,每逢節假日回家,就成了我住的地方。而這一年,我到上海上學去了。
    在高考後等待錄取通知書的日子裏,我的老娘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匹白馬從我家的南地裏向東南方向飛馳而去。到了白天,想起來夢境,因為我屬馬,老娘就想那匹白馬就是我,隻是不知道我到東南方向去幹啥。待到我拿到錄取通知書,老娘才恍然大悟,原來大兒子要到上海去讀書了。自此,我家院子裏栽種的老榆樹都成了我家房上的棟梁,而我家子妹幾個陸續長大成人。小時候的多少次,老娘盼著我長大,盼著我的妹妹弟弟長大,而如今我們一個個長大,一個個從老屋老院老家走了出去,開始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一九九三年元旦,我結婚了,我帶著新娶的媳婦回家,在家的老娘和妹妹啥也沒給收拾準備,我回到家轉回身拉著媳婦去了嚴集,買了大塊的花布,把我單身時睡的床,用花布全部貼上,裏外收拾個遍,總算幹幹淨淨、花花綠綠了。就這事,媳婦埋怨了多次,新媳婦第一次回家住偏房,還沒人給拾掇。我的媳婦比我小好幾歲,她哪知道當年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一起,在老家度過的艱苦歲月。
    伴著棗樹成長的,昔日的糞坑旁栽種下了一棵石榴樹。石榴樹是在湖涯上種樹的大姑父給的,當初給了兩棵,活了一棵。二十多年過去,小石榴樹漸漸長大了,石榴樹的樹身並不是很粗,但樹冠很大,幾個粗大的樹枝盡力地向外延伸著,於是,老爹就拿來幾根木頭頂在樹枝上,防備其耷拉下來。每一個樹枝上都是果實累累,因怕墜枝、個小,就需要摘除一些小果,這樣結出的石榴大多個頭很大,熟透了時有咧開口的,白白的石榴籽露出來,石榴籽邊鑲著淡淡的粉紅,吃到嘴裏,一抿嘴一口甜水,也是別有滋味。
    從春季的第一朵石榴花綻放,到石榴熟了咧開了口,從枝幹上抽出嫩嫩的新芽,到焦黃的老葉飄落,老爹一直在看護。一直到了果實熟透采摘的那一天,搬來門後的木杌凳,一個個石榴小心地摘下來,小心地裝起來一包一包的,然後再給自家的孩子打電話。誰家沒空或者晚過去了,他又慌不迭地給送過去。
    院子的西南角長了一棵香椿樹,根生的老樹傳得周圍一大片的小香椿樹。
    每到清明時節,就是掰第一茬香椿的時候。清明上墳,家人團聚,是人和村的規矩。老爹和他的弟弟、姐姐,也會早早約好,定下日子回老家團聚、上林燒紙。其實許多年,清明時節上林,哪還輪得上這幾個老人家,都是我們兄弟幾個和媳婦們上林,他們老子妹幾個就在家拉呱敘舊、晴吃坐喝,三個人裏麵有兩個耳聾的,看著很熱鬧,也不知道說的啥,反正就是高興。
    這一天肯定是摘香椿芽的時候,即便幾個老人家們不回老家,我等晚輩的也會繞到老家,到家劈第一茬的香椿芽,而第一次的香椿芽少不了的會被老爹送給他的親弟弟,當作稀罕物。
    也有清明時節,老叔沒來,老爹老娘和我們子妹幾個能出動的都來到了老家。我和媳婦到南地小龜蓋的老林上為爺爺奶奶、老爺爺老奶奶燒紙。
    吃過午飯,休息片刻,就是掰香椿芽的時候了。大門後是老爹拴在長竹竿上的鉤子和鐮刀,一年一年的用,而爬到老樹上的那個人肯定是最擅爬樹的我。
    我家的香椿芽是紫紅的那種,芽根很粗但很嫩,芽葉很大很長,就著枝頭頂端,連著一簇都掰下來,一下就是一小把。
    我站在樹杈上,腿盤著樹,伸著脖子,雙手拿著綁著鐵鉤的竹竿,把鐵鉤在香椿芽和枝幹連接的地方用勁一擰,一棵棵的香椿芽,在下午和煦的陽光下,打著旋落到地上。
    老娘在樹下,把他五十多歲的大兒子還看成小孩子,不住地喊一聲:慢著點,夠不著的就別夠了。老爹一會看看樹上的我,一會自己掰幾個矮枝的香椿,也會嫌棄地偶爾來一句:哼,高裏就閃下吧。我會笑著不耐煩地應一聲:知道了,還是自顧自地劈著。猶似聽到老娘又在嘮叨:這孩子,就是皮,一點都不聽大人的話。
    我劈的時候,總想把最高的樹枝上的香椿芽劈下來,因為我來家的時候是有數的,我不在家,我的老爹他會自己劈第二茬、第三茬,我真怕他劈高處的香椿芽的時候有個閃失。
    我知道,這一棵香椿樹,即使我再狠狠地劈狠狠地掰,過不了幾日,它就會枝繁葉茂,綠油油呼啦啦地展開,很快就會遮蔽住西南角的院子,我每每被它頑強、蓬勃的生命力折服。
    妹妹、媳婦在下麵撿拾著,一片歡笑,一會就撿滿了幾大筐子,她們拍了照片、視頻,發在微信朋友圈、抖音裏。
    每次的第一茬,都是收獲滿滿,老爹就裝了幾大包給幾家分吃。香椿芽炒雞蛋是我的最愛,尤其是我家的香椿芽。
    五十多年過去了,那個扶著小缸搬家的模糊鏡頭,我總是不能忘卻。搬來的家變成了老家,新建的屋變成老屋,我和弟弟妹妹們一個個離開老家到了城裏,各自有了自己的新家,我的老爹老娘也住到了城裏。每年,隻是在年三十的下午,我和二弟到老林給爺爺奶奶燒紙,到老家轉轉,其它時間很少很少回老家了。
    後來,我家老屋的前後鄰居都蓋起了新屋,地勢都墊得很高。我家門前的水坑也被苦覓宅基地的人墊起來蓋了房子,村的西北角隻有我家和零星的幾家老房子還在,大多住著老人。我和弟弟們一起,說過多次,但凡我們兄弟三人有一人在老家,一定會把老家蓋得高大有型、排場有麵子。
    後來,去老家最多的還是老爹,憑著免費的公交卡,回去了在老院子裏種點小菜,和村裏年齡相仿的老人聊聊天,他的根、他的魂、他的情結都在那裏。
    再後來,因為環保拆遷,人和村的西北角就被拆了,老家老院也就被拆了,隻在嚴集街上給了回遷房。這是時代的變遷,日月更替,有些我們也無法改變。
    曾經,我們兄弟三人在一起說過多次,家裏的老屋永遠都在,永遠都不會扒,直到老爹老娘百年之後,直到我們也去那裏陪伴爹娘。老爹老娘苦難中生下我們,艱辛裏撫育我們,我們一個個成家立業,一個個有了自己的小家,老商家開枝散葉人煙旺盛,但將來將來的某一天,我們弟兄還會聚到老爹老娘的膝下。
    但如今,這成了我們心裏永遠的痛,我們的老家,我們的老屋,隻能永遠珍藏在我們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