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同桌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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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村人北大隊部,郵遞員剛走,牛漢銀看著桌子上的一封信,陷入了沉思,這是一封部隊來的信,村上就那三個當兵的,會是誰服役的部隊來的信呢。按說這樣的信應該是大隊支書拆開,牛漢銀眼珠骨碌碌轉了轉,掖起信封,走了出去。人北村大隊部,在村西門路北,是一個大院子,裏麵還有一個油坊,院子的西牆就緊靠著西關坑。
牛漢銀遛到西關坑沿,看看身後,掏出信封,一把撕開。他仔細地看著,這是來自袁瑞晟部隊的一張政審表。今年是袁瑞晟入伍的第二年,部隊把他入黨的政審表寄到了人北村大隊部。
牛漢銀皺起了眉頭,這袁瑞晟進步可夠快的,入伍第二年就入黨啊,這要是提了幹在部隊還好,這要是複員回家,還不是老袁家的又一個後起之秀,絕對是我在大隊、在人和村的對手啊。袁廣中壓製了我多年,他這剛剛魔道了回家,我才鬆口氣,我可不能再讓袁家的人在人和村翻身。
1973 年,魯西南的夜晚,雖然已經過年,雖然已經打春,但依舊春寒料峭。剛剛入夜,人和村就一片沉寂,隻有遠處偶爾的狗叫聲打破這寧靜的夜晚。夜色如墨,天空沒有星光,也沒有月亮,仿佛整個世界都被籠罩在一片無形的黑幕之下。冷風吹過,樹枝搖曳,發出呼呼的聲音,像是在訴說著什麽。
牛漢銀敲敲任海夫家的門,低聲喊著。很快,任海夫就出來了,係著棉襖的扣子。兩個人沒有說話,來到南關坑沿下麵的一個凹窪處。
任海夫吸溜著鼻涕,抱著膀子:“你這大隊領導,還找我幹啥?”
牛漢銀伸頭看看左右:“我找你自然有事,你也不要記著上次的事。你不是對袁家還一直記恨著嗎?我給你說說,你看著辦。”
沒有多長時間,部隊裏,連長把袁瑞晟叫到自己的房間。連長讓袁瑞晟坐下後,說道:“瑞晟啊,你的入黨政審結束了,從你老家也來了信。你怎麽有個未婚妻啊?你填的表上可是未婚。”
袁瑞晟心裏一驚:“我哪裏來的未婚妻,這是不是誤會啊?”
連長唉了一聲:“你的未婚妻叫商燕雲,和你一個村的,她家的成分是地主。這樣,你的入黨申請,這次就沒能批下來啊。”
袁瑞晟五雷轟頂般,半天說不出話來:“這,這,商燕雲是和我一個村的,而且一個小隊,我和她不是未婚妻啊。”
連長伸手從一本書下麵拿起一封信,遞給袁瑞晟:“你看看吧,你的未婚妻商燕雲還來信了,說是你要入黨了,就要把她踹了。這個性質就變了,拋開她家的地主成分不說,就你這還沒入黨,就嫌棄人家,你和人家姑娘都辦事了,你還能這樣做嗎?”
袁瑞晟滿臉狐疑,接過信來:“商燕雲還給部隊來信了,我和她辦事了,把她蹬了?”
袁瑞晟看著來信,忽然笑起來:“連長,你看看,這哪是個姑娘寫的信,這不到四十個字就錯了三四個字,商燕雲起碼初中畢業吧,人家也是一個很秀氣的人,怎麽能寫出這樣的字?你仔細看看,這是誰寫的字啊,這是個大老粗寫的,也就是二年級的水平,人家大姑娘說話也不能這麽粗野吧,哈哈哈。”
連長劈手奪過信看著:“你還看出來了?我也懷疑呢,我和指導員看了半天信了,我也懷疑不是個姑娘寫的,用詞太粗野了,怎麽說你把她幹了呢。”
袁瑞晟哼了一聲:“這絕不是商燕雲寫的,商燕雲不是我的未婚妻,我和商燕雲啥事也沒幹。她家確實是地主,她怎麽知道我要入黨?在這個節骨眼上給部隊來信,這就蹊蹺了,這有可能是在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我的入黨政審表寄到了大隊,我感覺是大隊出了問題。我來當兵的時候,我們的大隊書記送我,千囑咐萬叮嚀的,要我一定好好幹,一定要積極入黨,一定要當一個好兵,一定不能給人和村丟人,我一直記著他的話呢。我這要是入黨了,他還不知道要多高興呢,他還能在政審表上那樣說?說我的未婚妻家是地主,這就是不想讓我入黨。”
連長點點頭:“指導員看到你們大隊來的政審表氣炸了肺,他才讓我給你談話的,我這就去找指導員,還真要給你重新來一次,一定要搞清楚。你在部隊的表現,我和指導員都看在眼裏,決不能讓你吃虧。”
袁瑞晟撓撓頭說:“連長,能不能再給我老家去封信核實一下,最好發到公社吧,公社裏有我們村的蕭其延,讓他直接去找我們大隊書記核實。”
連長點點頭:“好,我去和指導員商量商量,你也不要急,你先回去吧。”
半個月後,袁瑞晟又被連長叫到連部,這一次,指導員也在,看見袁瑞晟,指導員就說道:“我就說嘛,這肯定是哪裏出了岔子,這不,你們的大隊書記來信了,對你是一陣表揚,還說你和商燕雲就是一個小隊的,不是未婚妻關係。就是你們老家出了問題,書記問拿著大隊公章的人,那人就根本不承認他蓋過章,他根本就沒見過那張政審表,那張政審表書記也沒看過,書記的簽名肯定也是其他人冒簽的。”
新砦公社大院裏,蕭其延和人北村大隊程書記抽著煙說著話。程書記吐了口煙,說道:“袁瑞晟的政審表,我都沒有見過,我簽什麽名字?三柱拿著大隊的公章,我要是不同意,他從來沒有敢蓋過章,他說那個章子也不是他蓋的,他說肯定是有人趁他不注意偷偷蓋了章子。”
蕭其延點點頭:“這肯定是大隊部的某人幹的。這對袁瑞晟,對咱人和村都是好事,出一個黨員不容易,你我都做不出來那樣的事,至於說是誰,看來是不好查啊,今後一定要注意就是了。”
程書記恨恨地說道:“我一定要查出來,我非教訓教訓他不可,這是違反組織紀律、組織程序的事,這是要受處分的。”
蕭其延說:“袁瑞晟還給我來了信,都不敢給你寄信了,還有人冒充商燕雲,給部隊寫了信,說袁瑞晟把她禍禍了,入黨了就不要她了,辦這事的人下手還真狠啊。你記不記得,袁廣昆大哥過年的時候回來,還給我說過一件事,是舉報他的,舉報他在徐州上學的時候參加了三青團,這都是針對老袁家啊。”
程書記說:“我還記得對你的事呢,就是有人不死心,就是有人還記仇,就是有人不老實啊。”
蕭其延說道:“咱這個人和村,對外那是沒問題,都是團結一心,但內部也是不太平啊,這個雜姓村,你這大隊書記也不容易,好在袁瑞晟的事澄清了,但估計這次入黨就沒他的事了,肯定要耽誤了。”
程書記恨恨地說:“這不是和袁家過不去,這是和人和村過不去啊。”
正是春天,地裏的活還不是很多,許多個夜晚都是這樣,我家就有做針線活的大閨女、小媳婦,就和我姥姥家老袁家一樣,天天不斷有到我家要鞋樣子的,裁剪衣服的,更多的是晚上湊著燈光,湊著熱鬧來做針線活的。
從窗外望進去,屋內的煤油燈光若隱若現,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幾個人在忙活著,嘻嘻哈哈拉著呱,我老娘坐在織布機上,雙手左右擺動,腳下蹬著長長的換緯板,一梭子一梭子織著布,她們似乎並沒有被外界的寂靜所影響,依舊一日日過著自己的生活。在這寂靜的夜裏,她們就像不熄的星星,照亮了人和村的西北角。雖然日子還是艱難,但她們樂觀歡笑,依舊過著自己的生活。她們知道,這就是人和村的生活,隻有這樣,才能在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
夜深了,鳳妮姐、小花姐走了,燕雲姐過來,拿著一個正縫著線的鞋幫子,問我老娘。在這一幫年齡差不多的閨女裏,燕雲姐的針線活得到了我老娘的真傳,針線活是最好的。
我老娘看著燕雲姐,心裏歎了口氣,看這妮子,就是這一茬最俊的妮子啊,袁瑞晟就是看上了她。
煤油燈的昏黃光芒在寧靜的夜晚裏跳動,燕雲姐湊過來,微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輪廓。她的雙眼烏黑而深邃,像兩汪未曾被外界汙染的清泉,閃爍著對生活的渴望。眉毛是淡淡的柳葉形狀,輕柔地懸掛在靈動的眼睛之上。她鼻梁挺直,臉頰圓潤而不失稚氣,嘴角微微上揚,流露出不經意的甜美微笑。一頭烏黑的長發梳成簡單的發髻辮,垂下的幾縷發絲輕拂在耳畔,增添了幾分柔情。
她的臉龐在燈光的映照下亮了許多。她不白,就像村裏人送給她的外號一樣,她就是村裏的黑美人。她身著樸素的藍色棉布衣裳,衣服雖舊,卻洗得幹幹淨淨。袖口處的補丁如同她的針線活一樣,既不失質樸的美感,又顯得式樣很美。
我老娘停下織布機,從織布機上下來,用圍裙抽著身上,問燕雲姐:“燕雲啊,這瑞晟走了一年多了,你和他通過信嗎?”
燕雲姐的臉紅了:“嬸子,你咋想起問這個了?就是他剛到部隊的時候給我來過信,後來新兵連忙得很,再後來就更忙了。鳳妮不是說了嗎,他很少往家裏寫信。”
我老娘一笑:“我不信,他就跟你寫了一封信,你也肯定給他寫了不少信吧。”
燕雲姐的臉更紅了:“嬸子,你就是故意誆我。我……我就給他寫過兩封信。後來他有什麽事兒,就給家裏寫信,鳳妮就告訴我。”
我老娘說:“嗯,以後你要是給瑞晟寫信的話就注意點兒,最好這段時間就別給他寫信了。前段時間,瑞晟入黨,就是節骨眼兒上,有人給部隊裏寫信,說瑞晟有一個未婚妻,家是地主成分,瑞晟的入黨申請就擱起來了。還有人冒充你的名義給部隊寫信,說是瑞晟把你禍害了,瑞晟這要入黨了,就把你給蹬了,怕你耽誤他的前程。”
燕雲姐呆在那裏,好久才反應過來:“嬸子,這是咋說的?是誰冒用我的名義給部隊寫信?瑞晟什麽時候禍害我了?我這還不是瑞晟的未婚妻呀,我怎麽還能影響他入黨呢?”
我老娘看著燕雲姐說:“燕雲,今晚上就咱娘倆在這裏,你和你嬸子可是一直貼心貼肺的。你嬸子也是把你當閨女一樣看的吧?你就跟我說,你到底和瑞晟咋樣了?他走的那天晚上,我可是看見你和他在我家的廚房裏,就你們兩個。”
燕雲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嬸子,你咋看到的?我和瑞晟是在一起,可那天晚上我送了他三雙鞋墊子,送了他一個我用的手帕。”
我老娘說:“我還能看不出來?你一聽說瑞晟要當兵走,就趕著做鞋墊子,那就是給他做的。你天天笑著的樣子,我就看出來了。你說實話,你倆在廚房還幹什麽了?”
燕雲姐低下了頭:“嬸子,他……他親我了,我就拉著他的手,就親了一下,我就跑出來了,別的啥也沒幹啊。”
我老娘點點頭:“現在是新社會,不是媒妁之言了,興起自由戀愛了。就你和瑞晟親了嘴,按說是談戀愛了,但還不算是未婚妻。你倆沒辦事,兩邊的家裏都不知道,家裏都不承認就不是未婚妻啊。”
燕雲姐的眼裏有了淚:“嬸子,我家的成分影響瑞晟嗎?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老娘歎口氣:“你看現在這個形勢,前兩天遊街的,還不是把你爹抓去陪著了。你這如果是瑞晟的未婚妻的話,瑞晟還真不能入黨,幸虧你倆走之前沒定親。”
燕雲姐問道:“嬸子,我……我這可咋辦啊?我就是想著瑞晟,他給我說讓我等著他回來,他複員回家就娶我。”
我老娘沉吟片刻說道:“妮子啊,你和瑞晟的事就咱娘倆知道,今後無論對誰都不要說,就說是一個生產隊的,上小學的時候同桌,那時太小了,啥也不懂。你就等著他複員回來,他那時肯定就入黨了,他回來你倆結婚就好了。”
燕雲姐皺著眉頭:“嬸子,他入黨回來,他娶我,那他入黨幹啥?他在部隊提不了幹,回來和我這地主女兒結婚也當不了大隊幹部、小隊幹部,那他的前程就毀了。”說完,燕雲姐嗚嗚哭起來。
我老娘摟住她的肩膀:“憨妮子,想這麽多幹什麽,走到哪說哪。”
半年後,袁瑞晟入黨、立功的喜報送到了人和村,人和村的村民都說,這下,袁瑞晟提幹沒跑了。
又過了三個月,臘月正冷的時候,商燕雲出嫁了,嫁到了滕州那邊,很少有人和村的閨女嫁那麽遠的。
我老娘說過,袁瑞晟放棄了提幹的機會,複員回家了,回家的當天知道了商燕雲出嫁的消息,抱頭痛哭。
一天,很少回娘家的商燕雲回人和村了,來到我家,見了我娘,和我娘說著話。晚上,我老娘喊來了袁瑞晟,和商燕雲在我家廚房裏見了麵。我老娘說,他倆在廚房待了很長時間,兩個人哭了很長時間,從那,商燕雲再也沒回過人和村,不久,袁瑞晟就結婚了。
沒過多長時間,袁瑞晟就進了大隊部,成了大隊幹部。從此,在大隊裏,袁瑞晟就和牛漢銀嗆起來。袁瑞晟說,最大的仇莫過於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就是有人把燕雲攆走、欺負走的,我就是和他不共戴天。沒幾年,袁瑞晟就成了人和村的***,慢慢地,牛漢銀就被邊緣化,一直到他離開人和村。
走了一個袁廣中,沒幾年就起來了下一輩的袁瑞晟,再有商家、蕭家、王家給袁瑞晟助陣,牛漢銀知道大勢已去,再加上王家還記著他的仇,他隻有帶著全家搬走了。
其實,村子裏的許多人都知道袁瑞晟和燕雲姐的關係,熟悉的還經常給他開玩笑:“瑞晟,你當兵走之前到底和燕雲幹啥了,你到底親沒親燕雲,你再說說唄,你和燕雲上學的時候,好幾年都是同桌,天天來回一起上學。”
袁瑞晟大多這樣回答:“我這咋說呢,我要說幹啥了,那我就是欺騙組織,我要說啥也沒幹,你們就會說我是軟蛋是慫包,我隻有哈哈哈哈哈了。”
我老娘說,是蕭其延跟我老娘說了袁瑞晟在部隊的事,就想著讓燕雲姐心裏有個數,等到袁瑞晟複員回家再結婚,誰也沒有想到,燕雲姐竟然遠走他鄉了,她這就是為了袁瑞晟的前途。
這樣的事,隻有那個特殊的年代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