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軍人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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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 年,魯西南人和村,秋天的氣息彌漫在田野上,金色的稻田泛著波光,一陣陣秋風掠過,稻穗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響聲,如同悅耳的樂章在訴說著豐收的喜悅。天空湛藍,偶爾幾朵白雲悠悠飄過,映襯著這片金黃的大地。
村裏的小路蜿蜒曲折,土牆上爬滿了歲月的痕跡,草頂的茅屋散發著古樸的氣息。不時有孩童在追逐嬉戲,他們的笑聲清脆悅耳,與遠處傳來的雞鳴犬吠交織成一幅溫馨的鄉村畫卷。
炊煙嫋嫋升起,籠罩著幾個正忙著準備晚飯的農家小院。淡淡的煙霧中,可以看到婦女們忙碌的身影,她們或在灶台前翻炒著蔬菜,或在院子裏忙活著,準備著晚飯。那炊煙,不僅是食物香氣的載體,更是這個小村莊溫暖的象征。
隨著太陽逐漸西沉,一群群歸鳥掠過田野,它們的鳴叫聲在寧靜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天邊的晚霞漸漸染紅了半邊天,給這幅秋日田園風光圖增添了一抹溫柔的暖色調。
在這樸素而寧靜的鄉村,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雖然簡樸、平淡,日子卻也越來越好,人們對未來也充滿著期盼。
快到喝湯時間了,公社武裝部張部長領著一個軍人來到了我二舅家,這時,我二妗子正在招呼著從廚房裏往外端碗。
張部長看見我二妗子打著招呼:“二嫂,你家來客人了,這要喝湯了嗎?”
我二妗子看一眼穿著軍裝的人一怔,但很快招呼著:“三蕾,快點搬凳子,還真是客人來了,張兄弟啊,不知道這位兄弟怎麽稱呼啊?”
張部長的家也在老西村,自然和我二妗子很熟:“二嫂,這位是南京軍區的徐聞月同誌,他來人和村就是為了三哥袁廣輝的事,徐聞月是代表軍區給袁廣輝同誌平反來了。我知道,大哥一家去了鄄城,隻有來找你了。”
我二妗子招呼著:“徐同誌啊,快請坐。張兄弟,你是知道的,當年廣輝從部隊回到家鄉,也是過不下去了,隻好到東北投奔親戚,在吉林明春安了家。這是要平反啊,這可是大事,是大喜事啊。瑞軒啊,你也過來,給部隊的同誌說說你三叔的事。”
我大表哥瑞軒過來,說著我三舅在明春的事。我二舅去世後,剛剛小學畢業的瑞軒哥就沒再上學,從那時起他就在生產隊裏幹活,撐起了這個家。他的命和我二舅的命一樣,都是過早地擔起了家庭的重擔。此時,我鳳靈姐出嫁,我鳳瑤姐被我三舅接到了東北,二表哥瑞銘上初中,三蕾妹妹、瑞豐弟弟都在上小學。
我瑞軒哥說:“我三叔在明春,要給明春聯係,我先給我叔寫封信,給他說說這事。”
徐聞月說道:“嫂子啊,今天我來認認門,我就是專為袁廣輝同誌平反的事來的。我來的時候,劉成剛首長要我一定要找到袁廣輝同誌,一定要把事辦好。今晚,我就住在新砦鄉政府招待所了。”
我二妗子招呼著在家裏喝湯,兩個人站起來走了。
過了一天,加急信函、加急電報到了明春。當我三舅回到家,說了明春縣武裝部給他的談話時,全家一片歡笑,我三妗子流著淚一直笑著。
很快,我三舅平反了,恢複了幹部身份,恢複了黨籍。現在,擺在他麵前的有兩條路:一是回浙江,這是劉成剛給我三舅打電話一直要求的,他保證會給安置好;再就是回魚邑老家,全家也給安置。
我印象中,1979 年,人南大隊的閆訓連平反,全家到了他當年服役的部隊所在地太原。他家兩個兒子兩個女兒都跟著走了,實現了從農村到大城市的跨越。他家最小的兒子是我小學的同學,叫閆振峰。閆訓連也是我三舅在人和村最好的同學,他參加過抗美援朝。我三舅說,他當時年紀小,不讓他參軍參加抗美援朝。
我三舅到明春後,通過明春縣武裝部,先是到明春縣公路段,工人身份,一個月也就是五十元的工資。我三妗子領著我的幾個表姐妹還是在農村,我三妗子先是參加勞動,畢竟她在魚山(當年的魚邑縣城)上了一年半的會計學校,還在穀亭銀行工作過,後來就在明春農村當了生產隊的會計。
我鳳瑤姐高中畢業後,我三舅回魚邑探親,把我鳳瑤姐帶到了明春。那時我二舅已經去世,我二妗子帶著幾個孩子,日子也很艱難。那時,我三舅三妗子有四個閨女,這又從老家帶來了鳳瑤姐,算是膝前有了五個閨女。
曾經,我三表姐鳳錦出生的時候,她和我大舅家的瑞銘哥同歲,曾經有過說法,就是閨女換兒子,你家三個兒子,我家三個閨女,就拿鳳錦換瑞銘,但我三妗子不舍得,也就作罷。
我三舅抽了一夜的煙,沒有睡覺,第二天早晨把幾個閨女叫到一起,宣布了他的決定:不去浙江,不回老家,就在明春了。
我鳳娟表姐是在浙江出生的,被抱回了人和村,她都不知道浙江是啥樣,但她首先反對。她說還是浙江富裕,還是要去浙江,那裏有我三舅的許多戰友,在那裏更好生活。
我鳳萍表姐則要回老家,在明春雖說也生活了十幾年,但老家的親人多。自己一家在明春總感覺到單門獨戶,遇到個事總想到有大爺叔叔、哥哥弟弟,有很多親人在身邊更好。
我三舅說,浙江海邊也未必都能適應,那裏濕熱潮悶,也不習慣。從明春到浙江還是遠離老家,至於說回老家,老家當時還不如明春的條件好。明春作為邊境地區,工資的級別要高。
我三妗子在那裏一直流著淚,眼泡也哭腫了。其實,在我三舅的心裏就有一個理由,那就是我鳳瑤姐跟著他來到了明春,而且出嫁了,就一輩子要在明春了。如果他帶著一家五口回去,那就是把鳳瑤姐一個人扔在明春,我三舅不忍心。
我萍姐、娟姐哭作一團,都想著能回老家,或者去浙江。但我三舅說,他的主意已定,誰說啥也不行。
對於家庭來說,這是我三舅最重大的一個決定,影響了一大家子、十幾個人的生命、生活軌跡。
組織上尊重我三舅的選擇。他本來就在運輸公司上班,這次平反後恢複了黨籍。1961 年就是副營級的軍隊幹部,就到了明春縣公路局當工會**,也是副局級,十六七年過去,都沒有升級。
為我三妗子的事,我三舅、三妗子專門回到魚邑,魚邑的付道德等,是我三舅的同學,也有戰友,聽到我三舅平反的消息都很高興。我三妗子在魚邑縣城上了一年半的會計學校,這在當時算是高學曆、專業人才了,她畢業後到穀亭銀行上班,在穀亭銀行上班時才隨了軍,按照當時的政策,隨軍也是算工齡的。付道德是新砦的老鄉,幫著找到我三妗子在穀亭銀行的檔案,檔案屬實、完好,於是,我三妗子的身份、工齡也確認了,我三妗子就被安排在明春公路段當會計。但也沒有幹多長時間,有幾個老鄉在相關部門任職,就幫著辦了離職手續,三妗子就不上班了,隻在家領工資。這樣,全家都是非農業,就從農村搬到了明春縣城。
又過了幾年,我三妗子要退休了,按照政策,可以安排一個子女接班,我三舅沒有猶豫,安排已經結婚,生了孩子的我鳳瑤姐接班,進了明春公路段。
這一次,對我鳳娟表姐的打擊最大。本來她熱望著能接我三妗子的班,沒想到還是我三舅做主,讓我鳳瑤姐接班。多年後,我娟姐回到人和村,抱著她大姑就哭,她這親閨女都不如侄女,侄女接班進了好單位,而自己則進了食品公司,工資待遇要低很多。多年後退休,工資還是低很多。
1979 年,為了不把鳳瑤姐一個人丟在明春,我三舅的一個決定,改變了許多東西。多年後,歲月輪轉、命運轉圜,才意識到我三舅的決定也許並不完美,但站在他的角度,他的身份,他的本色,他那軍人的胸懷,又似乎沒有什麽可以說道的。
到了我表姐家的孩子長大的時候,我三舅一家的選擇,說明了一切。此時,不要說浙江,就是山東老家,也比明春富裕很多,生活水平也高了許多。
我大表姐萍姐的兒子,在天津警官學院畢業後,就打定了主意,不願意再回去,就留在天津,入職警界,在天津安了家。
我二表姐娟姐有一個女兒,女兒找對象就找山東的,終於找到了山東的對象,嫁到山東德州,在一家中學裏教書。我娟姐則跟著來到女兒家,在山東落腳,就算是在山東德州安了家。
我最小的表妹紅妹妹,考上了白求恩醫科大學,畢業後回到明春市人民醫院,有人給她介紹對象,是明春附近部隊的軍官,老家是在魚邑王魯的,這很讓我三舅滿意。沒有什麽周折,紅妹妹結婚了,有孩子了,她又考上北京的研究生,研究生畢業後留在了北京。沒有多久,她對象退伍,跟著來到北京,三口人在北京買了房子,在北京安下了家。對象是魚邑的,自然回魚邑的機會就多了些。
那一年,我三舅、三妗子回人和村探親,在我家裏和我老爹、老娘拉呱說話。我三舅說:“我沒有其它選擇,我隻能留在明春。我要是走了,就把鳳瑤一個人撇在那裏,孤苦伶仃的,我於心不忍。讓鳳瑤接班也是想了很久,如果是讓小娟接班的話,名正言順,反正鳳瑤已經結婚成家了。但如果讓鳳瑤接班,小娟還有機會上班,雖然上班單位不如鳳瑤接班好,總歸能上班。鳳瑤接班的話,那就是她的小家的幾口人,生活都能改變。小娟和鳳瑤,女兒和侄女,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情願讓親閨女受點委屈,也不能委屈鳳瑤啊。”
我老娘流著淚說:“你這樣做,你心安了,咱二哥泉下有知,他滿意,鳳瑤也滿意了,就是你自己的親閨女不滿意啊。”
我三舅說:“我隻能那樣做,那是我唯一的選擇,就是今天再讓我選擇,那還不是一樣。”
我三妗子撇了我三舅一眼說:“那時,還有一個老太太,自稱叫呂丹丹的,天天往單位、往家裏打電話,就讓我們回浙江,讓我們到杭州安家,說是她給聯係好了。有單位的人接到電話問她,她說她是袁廣輝,就是現在叫袁暉的前女友。你說說,笑死人吧,都多大年紀了,還前女友。”
我三舅笑著說:“人家呂丹丹就是我的戰友好不,湖西幹校的戰友,這個戰友情深了去了,她和好幾個戰友為了我的事忙活著,她老爹也平反出山了,就她的身份,幫著我安排到杭州太正常了,開開玩笑也正常,我的戰友都是實心幫我的。就劉成剛兩口子,嫌我不回浙江,幾次罵得我狗血噴頭。”
我三妗子也是一笑:“我隨軍的時候,你的戰友可沒少說過你和呂丹丹的事,你要是當時選了呂丹丹,就完全不是這樣了,不是在北京,就是在杭州,哪裏會在明春,你也不要這麽多年糾結了。”
我三舅說:“我糾結啥,我再選還是選你這半土半洋的閆慧英,你十三歲就把我的魂勾住了。”
雖然談笑風生,其實,我覺得心裏委屈最多的還是我三妗子,她哭過甚至是吵過,但打開門,她還是按照我三舅說的去辦。作為嬸子來說,她算是一個偉大的嬸子。
1984 年,整D驗收,我三舅被派往明春最大的鄉鎮,竟然有人因違反計劃生育、男女關係而被開除D籍,這就是另一個極端,又走上了十年前的老路。我三舅還是老軍人的作風,還是仗義執言,還是據理力爭,還是按照上級的政策辦,決不能擴大化,不能隨便上綱上線,不能矯枉過正,還是要治病救人,還是要以教育說服為主。過了一段時間,這個鄉鎮的工作得到了上級組織的讚賞,縣委領導說過多次,還是老袁的水平高,他還是軍人作風,還是以人為本,這才能順應形勢,這才符合黨的政策。
我三舅說:我小學畢業的時候,幾個同學邀著去無錫上學,那是國民D的公立學校,上學不要交學費,那次有義和的邱昌敏、西城的習顧華、徐樓的徐子安、李集的年大貴,他們幾個都去了,結果剛剛到無錫,就被裹著去了TW。跟著去TW的同學都是十三四歲、十四五歲。我沒有跟著去無錫,逃過了一劫。我後來進了解放軍的軍校,順風順水,隻是那個年代,許多人跟我一樣遭難,我也並不感到委屈。雖然我兜兜轉轉來到了明春,但咱山東人的品性在,軍人的本色在,明春也有很多山東人,組織、人事、武裝部,幾個部門都有山東老鄉,大家也照應著,大家的關係都很好。我要是劉成剛那樣,不離開部隊,我也是師級幹部離休,但人生就是這樣,我也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