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人和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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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9 年夏天,明天就要開學了,我格外興奮,開始整理書包,查看暑假作業本,滿心期待新學期的到來。上學的時候,盼著假期的快活,假期過長了,還想著老師同學們,想著校園的歡樂。
    院子裏早早擺好飯桌,飯桌上有一盆冒著熱氣的北瓜湯,等晾涼了再盛到碗裏。三弟早早地抱著糖罐子,準備往碗裏再加點糖,讓湯更甜些。
    這時,外麵傳來自行車的聲響,二弟一聽就知道是老爹回來了,立刻跳起來跑到大門口。很快,老爹推著自行車進了院子。
    廚房裏,大鍋敞著蓋,熱氣騰騰,老娘正從鍋裏揭鍋餅。妹妹端著一大盤燒茄子,邊走邊對三弟喊道:“快讓開,別燙著你,真沒眼力見兒。”
    我看了老爹一眼,跑到廚房又拿了一隻碗,廚房裏霧氣騰騰,我跑出來時帶出來一縷霧氣。二弟喊著接過老爹的手提包,他知道裏麵肯定有花生、糖塊之類的東西。三弟跑過去,把車把上掛著的西瓜解下來,放進水盆裏。
    老娘看了妹妹一眼,妹妹便轉身進屋去刷鍋了,因為她知道老娘要給老爹烙雞蛋麵糊,這在當時可是家裏最好吃的東西,每次老爹回家,老娘都會烙上一碗。
    老爹看了我一眼,說道:“明天開學了,你不用再去人和小學了,我已經聯係好,明天早上你跟我去魚邑,到魚邑實驗小學上學。”
    我呆呆地聽著,老娘拿著鍋鏟子從廚房裏走出來,她一直在聽著外麵的動靜。
    二弟叫起來:“哥,你要去魚邑上學,太好了。”
    三弟端著糖罐子,看看我,也給我的碗裏狠狠挖了一大勺白糖。
    吃過晚飯,我和二弟坐在大門前,靠在一起。夏夜繁星點點,鑲嵌在深邃的夜幕中。望向東北方向,嚴集的輪廓在朦朧月光的映照下若隱若現,宛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畫。微風輕拂,帶來稻田的陣陣清香,與蟬鳴蛙鼓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曲動聽的田園樂曲。身後的院子裏,燈光透過敞開的門從屋裏散出,驅散了四周的黑暗。幾棵老榆樹的枝條在燈光下輕輕搖曳,斑駁的樹影投射在光光的土地上,如同跳動的音符。
    我看了二弟一眼說:“我明天就要走了,我有點擔心家裏的老母豬,以後給老母豬喂食的事就交給你了。”
    二弟挺了挺胸膛說:“哥,我知道怎麽喂,你放心吧,我保證把它喂得好好的,我每天都看你喂豬,我知道該怎麽做。”
    我家的豬比別人家的豬好喂得多,即使在很冷的天,也不用熬豬食、給豬食加熱,隻要把糠倒進豬食槽,再加上從門前坑裏提來的水,幾乎不用攪拌,豬就會嗷嗷地爭著吃食。不過,即便如此,每天也要喂三頓,而且豬圈圍牆較高,倒食的時候還是挺費力的。
    星光下,二弟的眼睛閃閃發亮,他的眼睛裏滿滿都是對哥哥的羨慕和崇拜,也包含著對新生活的渴望。那時,他才九歲,幾乎每天都是我帶著他玩。
    我永遠忘不了,我看著他笑嘻嘻的臉,心裏隱隱作痛。我在家時,他從來沒有喂過豬,我走了,這個活就落給他了,他還小,他才八歲,就要承擔起我在家時的責任。他沒有怕累,他的臉上洋溢著笑容,好像哥哥考上大學一樣,他真心為哥哥高興。
    屋裏傳來笑聲,妹妹喊著吃西瓜,這時,家人圍坐在桌旁,扇著扇子,嘮著家常。葦席涼爽,西瓜清甜,頭頂上吊扇不時傳來吱呀聲,這就是夏日夜晚最真實的寫照。兄妹四人的歡聲笑語讓這個院子充滿了生機與希望。每每這時,老娘看著我們就會說,你們要是快點長大就好了。
    老爹說,他和單位的老何、老張一起,走了後門,托了關係,把三家的三個孩子安排進魚邑縣實驗小學上學。
    在魚邑縣實驗小學上了一個星期的初一課程後,星期天我回到了家。吃過午飯,我轉到了人和小學,這裏留下我太多的回憶,我無法忘記。
    那時,我一般不願意和小孩子一起玩,當比我大的孩子都上學去了,我覺得也沒什麽好玩的地方了,就盼著自己也能上學,有時我會溜達到學校去,學生們在上課,我就站在教室旁邊跟著學。這是我最初的學校記憶。
    終於到我上一年級的時候,我自然是歡天喜地。一年級的教室在人和小學的西北角,是一座土牆草頂的老房子,在人和小學的三排房子中,它差不多是最老的房子了。和大多數新生入學時一樣,我的表哥銘表哥、棟表哥來到我的教室,教我怎麽握筆,怎麽把字寫好。有幾個年齡大的表哥在學校裏,就感覺沒人會欺負我。
    記得有一次,前街比我大幾歲的冠群拉著我到一個房間,趴在門縫往裏看,我還沒看清什麽,其他人就哄然跑掉了,我也跟著跑回教室。這時,小馬老師衝到我們班級,對著我大聲叫嚷著什麽,還踢了我一腳,我委屈得不知所措。這時,棟表哥和銘表哥過來問我怎麽回事,我說我也不知道,是冠群拉著我過去的,我剛趴在門上看了一眼,啥也沒看見,大家就跑了,然後他就過來踢了我一腳。
    棟表哥聽完,拉著我又回到那間房子,一腳踢開門,隻見屋子裏正坐著小馬老師和張校長的閨女。棟表哥看到小馬老師就喊道:“你看清楚了沒?是有人拉著我表弟過來的,我表弟根本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你居然還踢他,你以為你是誰啊?”
    銘表哥站在我後麵也說道:“你屌日的,你也不看看你是個什麽東西,你敢欺負我表弟,我想收拾你還不是跟玩似的。”
    小馬老師紅著臉說:“我也不知道,我這就去找冠群,肯定是他,抱歉,抱歉,抱歉。”
    當時,小馬老師初中畢業就來學校教學了,自然比棟表哥和銘表哥大三四歲,但棟表哥和銘表哥的氣勢完全壓倒了小馬老師。棟表哥、銘表哥和小馬老師都是人北大隊一小隊的,我表哥可不怕他,這就是當時農村的現狀,家族裏有人和沒人、人多人少差別很大。
    小馬老師是因為他本家的哥哥是大隊幹部,他才混了個初中畢業,就被安排到學校教學。那個時候,到學校教學可不是隨便就能來的,關係很重要。當時我小姨高中畢業也來到了人和小學教學。
    和小馬老師在一起的是張校長的閨女,這閨女初中畢業後,張校長就把她從老家帶來繼續學習,沒想到她竟然和小馬老師談起了戀愛,最終把張校長氣走了,他倆就結婚了。
    那時,農村封閉,文化生活貧瘠,娛樂活動也少,像小馬老師和校長閨女談戀愛的事,就被冠群等人發現了。冠群比我大上三歲,經常和我一起玩,他本來是想讓我去窺探一下秘密,尋個樂子,沒想到卻把這兩個人的事給捅了出來,全校、全人和村都知道了。
    沒想到,幾年以後,小馬老師竟然有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張校長又回到人和小學繼續當校長。
    那時,人和村有人南、人北兩個大隊,是一個大村子,人和村小學頗具規模。我印象中有楊全龍、穀銘義、李愛華、穀文繁、劉英秀、馬漢林老師,教音樂的是米麗麗老師,教體育的是義和村的楊慎山老師,教化學的是離家很遠的魏玉東老師,還有我小姨袁廣素。當然也有小馬老師這樣的,不過小馬老師很快就離開學校,回家種地去了,他也確實教不了學。
    每天早晨,我們都起得很早,天剛蒙蒙亮就去上學了,到學校後全校師生一起到東邊的操場跑操。每次跑操結束後,張校長大多會講幾句話,張校長講完後,王位品老師也必然會說:“我也講兩句。”王位品老師是人和小學年紀最大、最德高望重的老教師。
    這一次,跑完操後,米老師拿起一個名單,叫了我的名字和十幾個女孩子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我們,十幾個人集中起來,跟著米老師做著幾個動作,又是跑又是跳的,尤其讓我感到不好意思的是,就我一個男生,其他都是女孩子。
    終於結束了,大家各自散去。第二天早操結束後,米老師又把我和三位女生留了下來。
    第三天早晨,隻剩下我和吳二妮兩個人了,米老師說讓我們倆搭配學演個文藝節目,節目的男女主角是張愛文和李愛武,是兩個戴著紅領巾的小學生和地主鬥爭的故事,地主由七年級的學生王金平扮演。
    那一段時間,我老娘在村裏很是得意,畢竟從人和村選了十幾個女孩子,就我一個男孩,我老娘覺得米老師這是在給我選媳婦呢,我家的媳婦就要從這些女孩子裏選了。
    節目很好,但我覺得吳二妮太靦腆了,我們沒有排練過,結果在全校文藝匯演時,她忘詞了好幾次,我也忘詞了,這個節目就沒能參加新砦公社的文藝匯演。
    大約在我上五年級的時候,老娘沒有從那十幾個女孩子裏給我選個媳婦,卻有人來提親了,說的是住在人和小學後麵的劉增全家的二閨女。
    老娘對我廣晴姨說:“我的天哪,要是娶了劉家的二閨女,那閨女可不是個省油的燈,我兒子不得被她欺負一輩子啊。不過也有好處,那閨女人高馬大,幹活是把好手,在外麵隻有她欺負別人的份。”我啥也不懂,說道:“我知道劉二妮,她潑得很,我可吵不過她,我也不要媳婦。”
    我廣晴姨笑著說道:“當年,俺嬸子不願意姐夫和黃大妮的婚事,就是嫌黃大妮潑,我這大外甥怎麽又走了他爹的老路呢。”
    我老娘笑起來:“還是換個新路好,你姐夫換了一個又一個,還不是找到了我這個旺夫的,他的日子才好過起來。”
    我老娘一臉自豪,轉身對我說:“你兩個大舅都是十四歲結婚,就是看不上劉家的閨女也沒啥,你結婚也快,我先給你尋摸著占下,看著人和村周圈的閨女,我可是已經給你看好了義和村的朱家閨女。還是咱家好,村裏的孩子多了去了,老光棍也不少,咋就有人這麽早就看上我這小學還沒畢業的兒子了呢?這要是還在解放前,我還不馬上備好彩禮去兒媳家給你定親,我非要你在十四歲前結婚不可,哈哈哈。”
    我廣晴姨接著說:“我看我大外甥行,咱廣中哥十六歲當爹,我大外甥還不要比他大舅都要早當爹。”
    但是,也很快,我老娘就沒有這個想法了,她覺得她兒子能找更好的媳婦了,她看上的那兩個人和村的閨女,她慢慢覺得配不上自己的兒子了。
    在學校和村裏,同學們傳言,教化學的魏老師扒了哪個女老師的褲子,啪啪拍著她。大家嘻嘻哈哈,一遍遍演繹著。那時,人和村確實沒有啥樂子,大家都閑得難受。
    我的同學經常在人南村的穀玉英同學麵前叫我的名字,穀玉英這時就會臉紅,好像默認了似的,還常常偷看我。其實在班裏,我也有喜歡的女孩子,她叫蘇秀珍,住在村西頭,她長得很白很秀氣,就是不和我說話。有一次上課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我被她惹惱了,我就借故和她打起來,我騎在她身上,她怎麽掙紮都起不來。後來老師進來,笑著把我拉起來,也並沒有凶我,隻是讓我們各自坐回去。從那以後,每次蘇秀珍見到我,老遠就會扭著身子走開。
    有一天,學校新來了一個女同學,她穿著大城市的衣服,很洋氣,在隔壁班。每到快下課的時候,她就給同學們跳舞看,也引得其他班的同學趴在門口看。據說,她是從外地來的,她爸爸還在外地的煤礦上班。
    再次開學後,學生進行了混編,那時大多是男女同學挨著坐,我竟然和那個會跳舞的同學編成了同桌,她叫杜素素,不過這時她不跳舞了。在和她同桌的半年時間裏,我覺得她是我小學時代最好的女同學,脾氣、性格都好,學習也好。有一次,我到人南去找穀傳亮玩,穀傳亮跟我說:“你知道嗎?咱班的杜素素和王二羔鑽進柴禾垛了,他倆還脫了衣服。”我當時覺得穀傳亮很可惡。後來,我離開人和小學後,就再也沒見過杜素素,聽說她嫁給了人南村的某個人。
    我記得很清楚,楊全龍老師曾經說過,這個校園裏的孩子,他就看好王大寶和我將來有出息,結果我沒混出個名堂,王大寶也比我好不到哪裏去,他初中畢業就在家種地,很早就結婚,他媳婦比他大好幾歲,很漂亮,很快,糖葫蘆串樣就給他生了四個孩子。
    後來,楊全龍老師當過人和小學的校長,穀銘義老師到新砦中學當過校長。
    我的啟蒙老師是馬老師,因為他皮膚黑,大家都叫他馬黑子。他是個很嚴厲的人,但對我還不錯,我也不怕他。
    到二年級的時候,我的老師換成了剛剛高中畢業的劉英秀老師。那時劉老師很年輕,臉蛋紅紅圓圓的,齊耳短發,大眼睛。每次上新課的時候,她教完大家後,就把我叫到黑板前,讓我領著大家一遍一遍地念,她則悠閑地坐在旁邊。這讓我很厭煩,但也沒辦法。在我眼裏,她就像個親切的大姐姐。
    我離開學校前的語文老師是穀銘義老師,他很有文采,朗誦起來聲音洪亮,充滿激情。他的字也寫得很好,毛筆字、鋼筆字都很棒,讓我非常羨慕。我曾經想跟著他學寫字,就默默地模仿他。後來我離開人和小學後,語文老師要求寫字更規矩,我就又恢複了原來的寫法。他還跟我們說,要寫好作文,就要有豐富的詞匯量。為此我在看一本小說的時候,還把上麵的好詞摘抄下來。
    在學校裏,最讓我難忘的是小姨給我理發。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該理發,都是小姨叫我,把我喊到老師辦公室給我理發。小姨有一個理發推子,保養得很好,黑黝黝白亮亮的,用一大塊灰布包著。給我理發的時候,就把那塊布圍在我的脖子上。我想,不隻是我和弟弟,就連我的幾個表哥,也是小姨給理發。多年以後,我到外麵上學,每到假期回家,小姨還是會給我理發,理得很短很短。在學校長了一學期的頭發,我就梳著分頭,頭發耷拉到肩膀,一副很文藝的樣子,但每次返校時又剪成了板寸。小姨給我理發的時候,幾個女老師看著小姨給我理發,嘻嘻哈哈地說著話,也有拉著自己的孩子來蹭理發的。我永遠忘不了小姨給我理發的那些日子。
    隨著年級的升高,班上的大孩子越來越多,還有很多留級的。學習不好的學生,升不了級,跟不上課,就留級了。這些大孩子不學習,差不多就是玩。那時我就經常和大幾歲的昌順、大林一起玩,我們偷過人家的蘋果,也偷過人家的豆腐。
    我上小學的時候,在小夥伴中也算是個孩子王,特別是在村子的西北角,有很多人跟著我玩,其中還有幾個比我年紀大的。那時,我們總能找到好玩的事,經常去搗馬蜂窩,這可算得上是最刺激的活動了。我特別擅長爬樹,不管樹有多粗多高,我都能蹭蹭地爬上去。
    那年冬天,放學從學校門口出來後,我聽到關坑西沿的大楊樹上烏鴉不停地叫。我看了看說:“叫得真煩人,我要把它搗下來。”我沿著冰冰走到坑西沿,脫掉棉襖就開始往樹上爬。我越爬越高,烏鴉感覺到了危險,在我頭頂呱呱大叫著盤旋。這時,一隻小烏鴉受到驚嚇,從窩裏俯衝而下,落到地上。劉老師看見我,大聲喊我下來,我隻好慢慢地從樹上爬了下來。
    等我回到坑東沿的時候,我搗下來的小烏鴉已經被劉平軍撿走了。我跑著追上他,跟他索要。他比我大五六歲,平時就很蠻橫,當然不肯給我,還說:“我撿到的,就是我的。”我也不甘示弱,說道:“你有本事再撿一個試試,你要是能爬到我剛才爬的那棵樹上,那才算你有本事。你撿到的就是你的?那要是你撿到我丟的一塊錢,被我看見了,難道還是你的?你不給我也沒關係,那我就到你家去,在你家吃飯。”劉平軍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烏鴉托在手上,就在遞給我的一瞬間,小烏鴉翅膀顫動,竟然淩空飛走了。
    在農村就是這樣,不能總是忍氣吞聲,我們不欺負別人,但也不能被別人欺負,而且最好還要有點策略。
    我回到家後,老娘早就聽說了我的事,把我狠狠地數落一頓,說哪有去搗烏鴉窩的,烏鴉又不吉利,還爬那麽高的樹,就是抓到小烏鴉,也不能拿到家裏來,要是被她看見,非打斷我的腿不可。
    第二天回到學校,劉老師又把我數落了一番。後來,恢複高考後,劉老師考上了一所中專,畢業後又回到人和小學。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嫁給了村裏的劉衍生,大家都覺得很驚訝,說是她嫁給了愛情。
    不得不說,在人和小學的時光鍛煉了我的體魄和膽略,也讓我見識到了人和村裏的許多人和事。
    在人和小學,我那一屆的二十多個同學中,隻有我一個人參加高考並考上了大學。
    我覺得,老爸當年把我帶到縣城去上學,這是一個無比英明的決定,這個決定猶如一把神奇的鑰匙,開啟了我人生新的大門。它不僅僅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更是從根本上改寫了我的命運走向。當然,待在人和村的人,還是以自己的方式活著,人的一生,對於命運和幸福,也有著多種定義。人和村的人一代代繁衍,我也隻是活成了我自己。
    人和小學給我留下了許多難忘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