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三章 沒有意義的事情

字數:4919   加入書籤

A+A-


    馮遠山沉默了。
    他把剩下半截煙狠狠地摁在地上,用腳碾碎。
    他從業二十年,見過形形色、色的甲方。
    有指手畫腳的,有摳、摳搜搜的,也有故作大方的。
    但像沈岩這樣的,他第一次見。
    那不是在談一個項目。
    那像是在發布一個不容置疑的命令。
    仿佛他要建造的,不是一個實驗室,而是一個準備與世界為敵的堡壘。
    “你需要多久,能給我一份初步的設計方案?”沈岩問道。
    馮遠山盯著沈岩的眼睛看了很久。
    “在設計之前,我需要和你說的那個‘核心人物’談一談。”
    “實驗室是為人服務的,不了解使用者的需求,我造出來的就是一堆漂亮的垃圾。”
    沈岩點了點頭。
    “可以。”
    他拿出平板電腦,接通了方知拙的視頻通話。
    屏幕亮起,方知拙那張布滿皺紋、不修邊幅的臉出現在畫麵裏。
    他似乎正在一個簡陋的書房裏,背景是堆積如山的書籍和稿紙。
    “沈總,事情處理完了?”方知拙的聲音有些沙啞。
    “都解決了,方教授。”
    沈岩將鏡頭轉向馮遠山。
    “這位是馮遠山工程師,接下來星火實驗室的建設,由他全權負責。他有些專業問題想和您溝通。”
    馮遠山清了清嗓子,拿出了專業態度。
    “方教授,您好。關於實驗室的布局,您有什麽具體要求?比如功能區的劃分,設備的尺寸預留,恒溫恒濕的標準……”
    方知拙擺了擺手,打斷了他。
    “這些我不關心,你們看著辦。”
    馮遠山一愣。
    方知拙扶了扶眼鏡,湊近屏幕。
    “我隻關心三件事。”
    “第一,供電。‘諧振式潮汐能源矩陣’的核心陣列尺寸非常規,對基座的穩定性和線路的傳導性要求極高,我要主實驗室下方有獨立且可拓展的能源基座。”
    “第二,散熱。強人工智能的自我迭代會產生難以想象的熱量,我不要風冷,不要水冷,我要直接引流深層海水進行循環散熱,這需要一條獨立的,直徑不小於三米的海底管道。”
    “第三,連接。我需要一條物理隔絕的,從實驗室直通海底的光纜接口。我要我的‘孩子’,能第一時間,觸摸到這個世界最真實的數據海洋。”
    方知拙說完,就不再言語。
    視頻那頭的馮遠山,卻已經聽得額頭冒汗。
    他原以為這隻是一個普通的科研項目。
    現在看來,這個老教授要做的,根本就是一個怪物。
    “明白了。”
    馮遠山深吸一口氣,眼中的玩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點燃的興奮。
    “給我一個月。”
    “一個月後,我給你一份全世界獨一無二的設計圖。”
    掛斷視頻,馮遠山轉身就要走,似乎一秒鍾都不想多待,腦子裏已經開始構思。
    “合同和款項,吳雅會跟你對接。”沈岩在他身後說道。
    馮遠山腳步沒停,隻是背對著他擺了擺手。
    “在做出讓你滿意的設計圖之前,我不會收你一分錢。”
    “這是我的規矩。”
    看著馮遠山匆匆離去的背影,陳光科湊了過來。
    “這家夥,靠譜嗎?”
    “用怪才,就要順著他的毛捋。”
    沈岩淡淡地說。
    “隻要能造出我想要的東西,他就算想在樓頂上養條龍,我也由著他。”
    鯨落灣的項目,如同一個巨大的齒輪,在雄厚資本的推動下,開始轟然運轉。
    數百輛工程車開進了工地,日夜不休。
    沈岩反而清閑了下來。
    他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陪伴方知拙上。
    他在T市郊區租下了一棟帶院子的別墅,將方知拙從那個偏僻的小鄉村接了過來。
    這天下午,陽光正好。
    沈岩推著方知拙的輪椅,在院子裏散步。
    方知拙看著不遠處鯨落灣工地上,那些如同螞蟻般忙碌的工程車輛,眼神裏有一種久違的光彩。
    那是他畢生的心血和夢想,正在一點點從圖紙變為現實。
    沈岩看著他被夕陽拉長的身影,和他那輛煞風景的輪椅,忽然開口。
    “方教授。”
    “你的腿,想過再站起來嗎?”
    空氣,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方知拙眼神裏的光,瞬間黯淡了下去。
    他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轉動輪椅,避開了沈岩的視線。
    “都一把老骨頭了,站不站得起來,又有什麽關係。”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營造的輕鬆。
    “再說了,這拐杖用了十五年,早就習慣了。突然讓我用腿走路,我可能還不適應呢。”
    他像是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笑話。
    但沈岩沒有笑。
    他能看到,方知拙放在輪椅扶手上,那雙布滿老繭和研究痕跡的手,正在不自覺地用力,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
    那是被觸及傷心事時,下意識的自我保護。
    十五年了。
    從一個意氣風發的頂尖物理學家,變成一個隻能困在輪椅上的殘疾老人。
    這種從雲端跌落泥潭的痛苦,又豈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
    “當年給你看過腿的醫生,怎麽說?”沈岩沒有放棄,繼續追問。
    “怎麽說?”
    方知拙自嘲地笑了一聲。
    “判了死刑唄。”
    “神經中樞性斷裂,肌肉大麵積壞死萎縮。他們說,我這輩子,最好的結果就是這樣了。”
    他拍了拍自己毫無知覺的雙腿。
    “其實也好,不用走路,省了不少力氣,可以把時間都用在思考上。”
    他越是說得雲淡風輕,沈岩心中就越是了然。
    那不是真的不在意。
    那是絕望之後,用厚厚的硬殼,將所有希望和念想都包裹起來,假裝它們從不存在。
    因為害怕再次燃起希望,又再次被現實的冷水澆滅。
    “如果,有萬一呢?”沈岩輕聲說。
    方知拙沉默了。
    他抬頭看著天邊的晚霞,很久很久,才緩緩開口。
    “沈岩,我知道你是好意。”
    “你的出現,讓我看到了為妻子和女兒複仇的希望,也讓我看到了星火計劃重生的可能。”
    “我已經很滿足了。”
    “至於這雙腿……”
    他搖了搖頭。
    “算了吧。”
    “不要把精力和資源,浪費在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