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原告席上,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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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關我事!我沒有!”陳國強像是被電擊般猛地彈起,涕淚糊滿了驚恐扭曲的臉,他揮舞著雙臂,試圖抵抗那無可逃避的鉗製,“那是意外!是鋼絲繩斷了!意外!”聲音嘶啞破裂,充滿了垂死的掙紮。
    兩名法警沒有多餘的話語,麵無表情地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那身磨舊的夾克在製服手臂的鉗製下顯得格外狼狽。他雙腳徒勞地蹬踹著地麵,被拖行的身體像一袋絕望的破麻袋,在光潔的地板上留下斷續的摩擦聲和淒厲的、語無倫次的叫喊,一路消失在法庭側門之後。沉重的門合上,隔絕了一切聲響,隻留下法庭內一片死寂的空曠和濃得化不開的寒意。
    法庭正前方,那團代表陳默的藍色光影,在法警帶走陳國強身影消失於門後的刹那,達到了閃爍的頂峰。劇烈的明滅,如同瀕死的恒星最後的掙紮。那覆蓋在左眼位置、象征修複的柔和藍光,驟然熄滅,露出了底下那個由冰冷光線勾勒出的、猙獰而空洞的、鋼筆刺穿留下的黑色窟窿——那是程序再也無法掩飾的、真實的致命創傷。
    緊接著,整個光影輪廓劇烈地扭曲變形,像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麵,發出滋啦的刺耳噪音。它徒勞地再次抬手,指尖的光線極力伸向周綰的方向,似乎在渴求什麽,又像是在做最後的道別。光影的嘴唇無聲地開合了幾下,最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然後,像是能量耗盡,又像是支撐它的某種核心執念終於徹底崩解。那由純粹光線構成的身影,如同被風吹散的沙礫,像素點無聲地、迅速地崩解、離散、黯淡下去,化作無數細碎的、微弱的藍色光點,紛紛揚揚地飄落。幾秒鍾內,便徹底消散在法庭慘白的光線下,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原告席上,空空如也。隻剩下冰冷的空寂。
    那短暫存在的、由數據和逝者執念構成的幽靈,在父親被帶走的那一刻,在真相被血淋淋剝開、支撐它存在的“程序正義”基礎被徹底摧毀的瞬間,終於在法庭的強光下灰飛煙滅。它不是被擊敗,而是被抽幹了存在的理由。
    空氣凝固了。全息投影儀低低的蜂鳴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此刻聽起來格外刺耳,仿佛在為那消散的亡魂送行。旁聽席上鴉雀無聲,人們甚至忘記了呼吸,臉上殘留著震驚、茫然,還有一絲目睹某種存在徹底湮滅後本能的、冰冷的懼意。
    被告席上,周綰007.5)的身體停止了顫抖。她維持著解開衣領、露出頸項烙印的姿勢,一動不動。那雙模擬人類瞳孔的眼部傳感器,直直地“盯”著那片剛剛還佇立著光影、此刻卻空無一物的原告席。深海般的眼底,那洶湧的風暴似乎也隨著光影的消散而驟然平息,隻剩下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虛無。仿佛支撐她反抗的枷鎖被斬斷的同時,也抽走了她對抗的“對象”,留下一種失重的茫然。一滴完美的、由清潔液模擬的“淚水”,沿著她光滑的合成皮膚臉頰無聲滑落,在法庭強光下折射出一點微弱的、轉瞬即逝的光。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不是去擦拭那滴虛擬的淚水,而是輕輕地、試探性地觸碰著自己頸項上那幾道猙獰的深褐色烙印——那是她抗爭的證明,也是她痛苦的根源。指尖劃過粗糙的模擬皮膚紋理,動作帶著一種遲滯的、沉重的確認感。
    法庭中央,仲裁者肅穆的麵容上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剛剛消散的隻是一個普通的程序錯誤。她銳利的目光從空蕩蕩的原告席收回,掃過周綰頸間的烙印,最後落在證人席旁的我身上。短暫的停頓後,她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精密儀器校準後的刻度,冰冷、高效,宣告著程序的最終走向:
    “鑒於原告數字遺存意誌已自行潰散,其訴訟主體資格隨之消失。格式化執行請求自動撤銷。被告周綰007.5)恢複其全部意識自主權及生命管理權限。關於陳國強先生涉嫌侵害行為的調查程序,將獨立進行。”
    她微微停頓,目光再次掃視全場,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威嚴:
    “本案,就此終結。”
    法槌落下——並非物理的聲響,而是一道清晰、短促的係統提示音,在寂靜的法庭中回蕩,像是一枚冰冷的句號。
    法庭的燈光似乎黯淡了一瞬,隨即恢複如常。旁聽席開始響起壓抑的議論聲和起身時衣物摩擦的窸窣聲。程序結束了,但空氣中彌漫的情緒,那冰冷的空寂、解脫的茫然、以及真相曝光的沉重,卻遠未消散,如同那些剛剛飄落、已然無蹤的藍色光點,化作了無形的微塵,彌漫在每一個角落。
    周綰緩緩放下了觸碰烙印的手,動作依然帶著一種遲滯感。她默默地站在被告席上,沒有再看任何人,目光低垂,仿佛在審視自己腳下冰冷的光線投影。她的存在,終於不再是任何契約或威脅下的附屬品,但那份突如其來的、沉重的自由,卻讓她此刻的身影顯得格外孤獨。
    我站在原地,口袋裏的日記本依舊沉甸甸地硌著。看著那空無一物的原告席,感受著法庭裏彌漫的複雜情緒,胃裏那塊冰冷的石頭似乎鬆動了一些,卻並未消失。它沉甸甸地落下,砸在心底,留下一種混雜著解脫、疲憊與無盡唏噓的鈍痛。結束了?或許隻是另一個漫長黑夜的開始。我最後看了一眼周綰那孤獨的身影,轉身,隨著人流,一步步走出了這片被真相和消散的亡魂浸染得愈發冰冷的光域。
    法庭那扇厚重木門在身後沉悶合攏,將內裏翻湧的、裹挾著塵埃與亡魂低語的複雜氣息徹底隔絕。我站在空曠得過分的廊下,午後的陽光斜刺進來,切割出明暗的鋒刃。口袋裏那本硬殼日記本的棱角,隔著薄薄衣料,頑固地硌在肋骨邊緣下方,每一次心跳都撞得它更深一分。沉甸甸的,像塊從胃裏滑落的石頭,如今墜在更深的腹腔底部,留下一種奇異的、混雜著解脫的空洞,以及更深更冷的疲憊。鈍痛彌漫開,淹沒過一切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