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影吃人時,誰還記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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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沿著陸九娘的手臂蜿蜒而下,滴落的瞬間便被濃霧吞噬,連一點聲音都未留下。
    她手臂上那塊與生俱來的朱紅胎記,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黯淡,邊緣的顏色如同被水稀釋的墨,漸漸融入蒼白的肌膚。
    那不僅僅是一塊胎記,更是她與生俱來影子的根,是她命數的錨點。
    影子沒了,錨也就斷了,她的命如同一葉無根的浮萍,隨時會被風浪傾覆。
    “影子沒了,命也就薄了。”陸九娘的聲音裏帶著一絲顫抖,但更多的是淬了冰的憤怒。
    她死死盯住林閻,仿佛要將他看穿,“你早知道會這樣,對不對?你用你的生死簿記錄天下亡魂,卻從不收留那些怨氣衝天的靈體——它們去哪兒了?”
    這個問題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林閻一直以來維持的平靜。
    他沉默了,那張總是掛著溫和或疲憊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近乎恐懼的神色。
    他垂下眼簾,躲避著陸九娘的目光,袖中的手卻在微微發抖。
    片刻之後,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緩緩從袖中取出一枚鏽跡斑斑的銅鈴。
    鈴鐺很小,樣式古樸,上麵布滿了青綠色的銅鏽,仿佛從深埋地底的古墓中剛剛挖出。
    正是小七之前在癲狂中不斷搖響的那枚。
    隨著林閻的動作,鈴鐺內部發出一聲沉悶的微響,一縷比發絲還要纖細的灰色絲線,從鈴鐺的縫隙中探出,如活物般微微蠕動。
    “我知道它們去了哪兒。”林閻的聲音幹澀而沙啞,他抬起頭,目光卻越過了陸九娘,望向了她身後那片無盡的濃霧,“我隻是……不敢說。”
    話音未落,周遭的霧氣忽然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攪動,向兩側排開。
    一個身穿素白衣裙的女子悄然現身,她的麵容清秀,神情卻帶著一種不屬於活人的悲憫。
    是阿繡。
    她不是一個人來的,身後還跟著三具與她等高的紙人。
    紙人紮得栩栩如生,穿著孩童的衣服,但它們的眼窩裏空空如也,正有濃稠如墨的汁液緩緩滲出,順著僵硬的臉頰滑下,如同兩行黑色的眼淚。
    “三百二十七個孩子,被煉成了‘影引’,埋在了城外的養屍地底。”阿繡的聲音空靈而飄渺,仿佛來自遙遠的地方。
    三具紙人配合著她的話,齊刷刷地張開嘴,用一種尖銳而重疊的童聲低語:“三百二十七個……”
    那聲音仿佛帶著魔力,讓在場所有人都感到一陣頭皮發麻。
    阿繡沒有理會眾人的驚駭,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將三具紙人以品字形擺在地上,構成一個詭異的三角陣。
    隨即,她從懷中取出一根通體漆黑的蠟燭,用指甲劃破指尖,將一滴血抹在燭芯上,口中念念有詞。
    陰燭無火自燃,升起一縷筆直的青煙。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那三具滲出墨淚的紙人,竟像是被注入了靈魂,手腳僵硬地舞動起來。
    它們的動作笨拙而怪異,隨著舞動,身影在陰燭的青光下拉長、扭曲,最終交織在一起,投射在背後的濃霧上,竟映出了一幅幅流動的畫麵。
    畫麵中,是一處陰森的地宮,無數孩童的屍骨堆積如山。
    一個黑袍祭司站在高台上,狂熱地吟誦著咒文。
    畫麵一轉,眾人看到了一個瘦弱的女孩,正是年幼的小七。
    但她眼中沒有恐懼,隻有一種超乎年齡的決絕。
    她不是被強行拖拽的實驗品,而是自己一步步走上了祭壇,自願成為了那個封印饕餮殘念的“容器”。
    畫麵中的黑袍祭司狂笑著解釋著代價:“以身為爐,以影為鎖!這饕餮殘念雖被鎮壓,卻無時無刻不在侵蝕封印。你的影子,將成為它的新食糧,必須不斷吞噬他人的影子,才能維持這脆弱的平衡!你將永世不得安寧,永世活在饑餓與瘋狂之中!”
    原來如此。
    小七的瘋狂,林閻的奔波,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不是在為小七尋找治病的良藥,而是在為她尋找“食物”,維持那個隨時可能崩潰的封印。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而充滿磁性的聲音從另一側的霧氣中傳來,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啟示。
    “巡夜司曆代清道夫,三百一十五人,其中九成,都死於‘被救之人’的反噬。”
    眾人聞聲望去,隻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緩緩從霧中走出。
    他穿著一身巡夜司的玄黑勁裝,麵容冷峻,眼神銳利如鷹。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拖著的一條粗重鐵鏈,鐵鏈上掛滿了密密麻麻的銅牌,隨著他的走動,發出“嘩啦啦”的刺耳聲響。
    每一塊銅牌上,都用朱砂刻著一個名字。
    是巡夜司的韓九章。
    他冰冷的目光掃過眾人,最終定格在林閻身上,眼神裏充滿了不加掩飾的鄙夷。
    “你以為你在行善?你以為犧牲幾個人的影子,就能換來安寧?”他抬起手中的鐵鏈,銅牌碰撞的聲音愈發刺耳,“你錯了。每一次的妥協,每一次的喂食,都不是在維持平衡,而是在喂養一個更大的惡。當它被喂養到足夠強大時,連你帶這個封印,都會被它一口吞下。”
    韓九章的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林閻的心上。
    話音未落,異變陡生!
    一直蜷縮在角落,被眾人忽略的小七,毫無征兆地暴起!
    她的動作快如閃電,雙目中黑氣翻湧,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
    她的目標不是韓九章,也不是林閻,而是阿繡身前那具正在舞動的紙人!
    “哢嚓!”
    一聲脆響,小七一口咬住了其中一具紙人的頭顱。
    那用韌紙和竹篾紮成的腦袋,在她口中瞬間被咬得粉碎。
    刹那間,紙人全身炸裂開來,化作漫天黑色的紙灰。
    “噗——”
    阿繡如遭重擊,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身體晃了晃,軟軟地癱倒在地。
    那紙人與她心神相連,紙人被毀,她也元氣大傷。
    小七毀掉了揭示她真相的“證據”,卻也因此刺激,體內的饕餮殘念愈發狂暴。
    她的身體開始膨脹,皮膚下浮現出無數黑色的紋路,口中發出不似人聲的嘶吼。
    “來不及了!”韓九章臉色一沉,手中鐵鏈一抖,便要上前。
    “等等!”林閻嘶啞地大吼一聲,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
    他猛然將那枚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鏽鈴塞入自己口中,毫不猶豫地用力一咬!
    舌尖被鋒利地銅鏽劃破,鮮血瞬間湧出,浸滿了整個鈴鐺。
    以舌尖血,激活鈴內魂!
    “嗡——”
    鏽鈴在他口中發出一聲悠長的悲鳴,那縷灰色的絲線驟然亮起,化作無數道細小的電光,順著他的喉嚨直衝入腦海!
    刹那間,三百二十七道稚嫩的童聲,在他顱內齊聲哭嚎。
    那不是單純的聲音,而是三百二十七份絕望、痛苦、怨恨與迷茫的集合體。
    “我們要回家……我們要回家……”
    “爹……娘……我好冷……”
    “為什麽……為什麽要燒了我們的村子……”
    “我們不想報仇……我們隻想回家……可家,早被你們燒了。”
    林閻渾身劇震,雙目圓睜,血絲迅速爬滿了眼白。
    他終於明白了。
    他一直都錯了。
    這些被煉成“影引”的孩子,這些被他視為洪水猛獸、不敢觸碰的怨靈,它們的核心訴求,從來不是複仇。
    在被煉化、被遺忘的無盡歲月中,它們最深的恐懼,是被徹底抹去存在的痕,是“不被記住”。
    它們想要的,僅僅是一個歸宿,一個身份,一聲承認。
    韓九章所謂的“喂養更大的惡”,也是建立在將它們視為惡的前提下。
    可它們,首先是受害者。
    “我明白了……”林閻喃喃自語,眼中流出血淚。
    他猛地伸出手,撕下了自己懷中那本《生死簿》的最後一寸書頁。
    那是生死簿的根本,是簿靈的寄宿之所,撕下它,等於自毀道基。
    他將那寸金色的書頁攤在掌心,用沾染了自己舌尖血和眼淚的手指,在上麵飛快地書寫起來。
    沒有筆,就以指為筆;沒有墨,就以血為墨。
    一個又一個稚嫩的名字,在金色的書頁上浮現:李狗蛋、張丫丫、趙鐵柱……每一個名字,都對應著一道在他腦中哭嚎的靈魂。
    三百二十七個名字,他一個不落地,全部寫了上去。
    “我記你們,我認你們,我……還你們債。”
    林閻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這張寫滿了名字、浸透了鮮血的書頁,猛地貼在了小七的心口。
    “轟!”
    金色的書頁觸碰到小七的瞬間,無火自燃,化作一團溫暖而不刺目的光焰。
    三百二十七個血色名字,如同活過來一般,從小七的胸口飛出,化作點點流螢,融入她體內。
    小七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身體的膨脹停止了,皮膚下的黑色紋路如同潮水般退去。
    她那雙被黑氣占據的瞳孔,漸漸恢複了清明。
    她看著近在咫尺的林閻,看著他滿臉血淚、氣息萎靡的樣子,積壓了多年的痛苦、委屈與思念,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從她清澈的眼眸中滾落。
    “哥哥……我好想……好想做個普通人。”
    這是她恢複神智後,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話。
    話音未落,她的身軀再也無法維持形態,驟然化作一團濃鬱的黑煙。
    這黑煙沒有消散,而是在空中不斷凝聚、拉伸,最終,在眾人與那扇看不見卻真實存在的“天門”之間,化作了一道高達百丈的巨大孩童之影。
    那影子沉默地矗立著,既是屏障,也是囚籠。
    韓九章放下了手中的鐵鏈,望著那巨大的影子,低聲歎息:“她沒有消失。她用那三百二十七個被承認的靈魂為基石,以自身為代價,擺脫了饕餮的侵蝕,成為了新的守門人。”
    陸九娘快步走到林閻身邊,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她看著那道孤寂的影子,又看了看麵如金紙的林閻,聲音複雜地說:“你救了她,也毀了她。她永遠都做不回一個普通人了。”
    林閻抬起頭,癡癡地望著那道熟悉的影子,任由血淚流淌。
    他搖了搖頭,聲音輕得像一陣風。
    “不,”他輕聲道,“我終於……沒把她當工具。”
    就在這時,那道巨大的影子守門人,緩緩地抬起了手臂,越過眾人,指向了林閻的身後,指向了天門之外那片無盡的虛空。
    眾人心中一凜,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去。
    隻見那片原本空無一物、連光都無法存在的絕對虛空裏,不知何時,竟浮現出無數漂浮的“石棺”。
    那些石棺樣式古樸,通體灰白,靜靜地懸浮著,構成了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墓場。
    更讓他們遍體生寒的是,每一口石棺的棺蓋上,都用古老的文字,刻著一個他們無比熟悉的名字。
    饕餮羊靈、黑袍祭司、青冥子……
    那些在過去被他們拚盡全力、付出慘痛代價才“殺死”的強敵,此刻,竟全部靜靜地躺在各自的石棺之中,仿佛陷入了沉睡,隻等待著某個時刻的到來,便會重啟。
    死去的,並未真正死去。結束的,也遠未結束。
    這片天地,根本就是一個可以讀檔重來的囚籠。
    眾人凝視著虛空中那片沉默的石棺群,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從心底升起。
    韓九章的眼神在一瞬間變得無比銳利,他猛然回手,握緊了腰間鐵鏈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