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誰給死人發工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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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閻望著空中那行漸漸淡去的血字,耳邊是祭壇深處傳來的、仿佛被無數雜音幹擾後失真的怒吼。
    那聲音不再具備神明般的威嚴,更像一個被切斷了網絡信號,隻能發出無效指令的係統管理員,充滿了無能的狂怒。
    灰白色的符紙,那些承載著無數扭曲“無效簽名”的紙片,如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仍在洋洋灑灑地飄落。
    它們沒有實體,卻帶著一種概念性的重量。
    觸碰到人皮卷軸,卷軸便如遇火的枯葉,無聲自燃,化為飛灰;觸碰到血色詔令,那上麵的字跡便如墨入水,迅速暈開,最終崩解成一灘灘汙穢的血水,滲入龜裂的大地。
    整個祭壇的核心法則,那個建立在“簽名即同意,同意即綁定”邏輯上的古老係統,在這一刻被釜底抽薪。
    “咳……咳咳……”
    一陣劇烈的咳嗽打破了短暫的寂靜。
    陸九娘扶著癱軟在地的陳三更,後者正捂著自己的後頸,臉色慘白如紙,眼中滿是劫後餘生的驚恐。
    他後頸上那枚形如工牌條碼的印記已經徹底消散,隻留下一片淡淡的紅痕,仿佛被用力擦掉的劣質紋身。
    “我……我記得……”陳三更的聲音幹澀沙啞,帶著一絲顫抖,“我記得我跪下了……有個聲音在我腦子裏說,‘最終詔令,清除冗餘’……我差一點……差一點就自己擰斷了自己的脖子……”他說著,身體不受控製地哆嗦起來,那種靈魂被他人操控,自己卻清醒地看著一切的恐怖,遠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絕望。
    陸九娘眼神複雜地看著林閻,她咬著嘴唇,低聲道:“你成功了,但……這隻是暫時的,對嗎?你用海量的垃圾信息癱瘓了它們的認證係統,可那個係統本身還在。它隻需要升級一下算法,換一種驗證方式……比如,不再認簽名,改成驗證指紋、虹膜,甚至是心跳的頻率……它總能找到新的‘簽字人’。”
    秦九棺一直沉默不語,此刻卻緩緩伸出手,輕撫著自己那口黑檀棺。
    棺身上,那三十六道清晰的裂痕如同猙獰的傷疤,提醒著眾人這場勝利付出的代價。
    他聲音低沉,仿佛從古墓深處傳來:“契約的本質是‘承認’。隻要生靈心中還有‘承認’這個念頭,契約就不會消失。你廢掉的,隻是紙上的契約。”
    老癲道嘿嘿一笑,從懷裏那疊燒焦的文件中又抽出一張,那是一份古老的“地契”,上麵的文字早已模糊不清,隻有一個朱紅的指印依舊醒目。
    “沒錯,”他嘶聲道,“最早的契約,可不是用筆簽的。是按手印,是發毒誓,是割脈歃血!係統可以退化,退回到更原始、更野蠻的方式上去!”
    一時間,剛剛燃起的希望火苗,似乎又被一盆冷水澆下。
    陳三更的得救,更像是一次僥幸的越獄,而整座名為“係統”的監獄依舊固若金湯。
    林閻卻顯得異常平靜。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塊被他用巫族血刻下“反契紋”的電路板,又撿起那台外殼已經開裂、內部零件暴露的符籙打印機,輕輕拍了拍上麵的灰塵,仿佛在安撫一位並肩作戰後光榮負傷的戰友。
    “你們說的都對。”他抬起頭,環視眾人,臉上竟然帶著一絲輕鬆的笑意,“係統還在,威脅也還在。它會升級,會變種,會用盡一切辦法來重新建立它的秩序。”
    他頓了頓,將那台破損的打印機和電路板一起塞回工具箱,然後“哢噠”一聲鎖好。
    “所以,我不玩了。”
    “什麽?”陸九娘一愣。
    “我說,我不玩了。”林閻重複了一遍,笑容更盛,“我既不打算摧毀這個係統,也不想跟它玩什麽升級攻防戰。我隻是……退出了。從現在開始,我不接工單,不簽合同,不領工資。我不‘承認’任何一份強加給我的契約,無論是紙質的、電子的,還是口頭的。”
    他轉身,麵向那片被血月映照得一片暗紅的荒原,背影在眾人眼中顯得格外決絕。
    “你們把這看作一場戰爭,總想著分出勝負。但在我看來,這更像一場沒完沒了的加班。而我現在,選擇辭職。”
    這番言論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老癲道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秦九棺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裏,也第一次流露出一絲訝異。
    他們見慣了反抗者、複仇者、試圖取而代之者,卻從未見過一個……“辭職者”。
    這是一種他們無法理解的邏輯。
    在這個一切都被契約捆綁的世界裏,主動脫離所有契約,就等於放棄了所有的身份、所有的庇護、所有的資源。
    那不是自由,那是自我流放,是走向一片真正的虛無。
    “可你……”陸九娘追上一步,急切地問道,“你接下來要去哪?做什麽?”
    林閻沒有回頭,隻是高高舉起手中的工具箱,晃了晃,動作瀟灑得像個剛領完遣散費的工人。
    “去當個真正的無業遊民。找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或許修修電器,或許擺個地攤,總之,幹點不需要‘簽合同’就能拿到報酬的活兒。”
    他的話語裏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灑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就在此時,他那隻看似普通的黑色工具箱內部,那個他親手製作的,標簽上寫著“人血·自供”的特殊墨盒,表麵悄無聲息地浮現出一行極細、極淡的血色小字。
    那行字並非來自外部的命令,而是由墨盒中屬於林閻自己的巫族之血,根據他此刻的心境與周圍因果的變化,自行凝結而成。
    它更像是一個導航,一個基於他自身選擇而生成的全新路標。
    【新任務:找回第一張未被篡改的遺書。】
    林閻的腳步猛然一頓。
    他停在荒原的邊緣,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
    他不需要打開箱子,就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行字的存在。
    這並非“係統”頒布的強製任務,沒有冰冷的指令,沒有不服從的懲罰。
    它更像是一個提示,一個謎題,一個在他宣告“辭職”之後,由他自己的力量為他指出的、唯一剩下的“可以做的事”。
    “遺書?”他低聲自語,眉頭微蹙。
    為什麽是遺書?還是“第一張”、“未被篡改”的?
    秦九棺似乎感應到了什麽,他緩緩走到林閻身邊,那口破裂的黑檀棺輕輕震動著。
    “遺書……”他沙啞地開口,“是人世間最特殊的一種契約。它由生者寫下,卻要在死後才能生效。它連接著陰陽,是生者對身後事的最後一點執念,也是對世界最後的‘承認’。”
    老癲道也湊了過來,眼神發亮,似乎想通了什麽關鍵:“對啊!係統是通過篡改契約來扭曲因果,控製靈魂的!那萬物初始,在係統還未誕生,或還未強大到能汙染一切之前,必然存在過一份最純粹、最本源的契約!一份完全出自本心,未被任何外力扭曲的靈魂自白!那……就是‘第一張未被篡改的遺書’!找到它,就等於找到了對抗係統扭曲之力的‘聖物’!”
    林閻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沒有去思考那份遺書可能藏在哪裏,也沒有去分析尋找它的難度。
    他隻是放空心神,將所有的感知都沉浸在自己血液帶來的那個任務提示中。
    “辭職”不代表無所事事。
    它代表著,他將不再被動地接受那些強加的“工單”,而是開始主動選擇自己的“項目”。
    而這個“項目”,似乎直指一切的根源。
    風,從荒原的盡頭吹來,帶著一股腐朽的泥土氣息和一種無法言喻的、深沉的悲傷。
    那不是屬於戰場或祭壇的慘烈,而是一種更古老、更私人的哀慟,仿佛來自一個被遺忘了無數歲月的角落。
    林閻的感知,如同最精密的雷達,瞬間被那股悲傷的氣息鎖定。
    他的意識穿過荒蕪的平原,越過幹涸的河床,最終停留在一片早已被人遺忘的亂葬崗上。
    那裏,陰氣匯聚,怨念叢生,卻在那片混沌的負麵能量之中,有一點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純粹的執念,如風中殘燭,曆經萬古而不滅。
    他猛地睜開雙眼,瞳孔中映出一片荒涼的墳地景象。
    他沒有說話,隻是轉過身,邁開腳步,朝著那個方向堅定地走去。
    陸九娘、秦九棺等人相視一眼,立刻跟了上去。
    他們不知道林閻要去哪裏,但他們能感覺到,那個剛剛宣告“辭職”的男人,已經找到了自己辭職後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工作。
    遠方的地平線上,亂墳崗的輪廓在血色月光下若隱若現,像一隻匍匐在大地上的沉默巨獸。
    空氣中的悲意越來越濃,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為某個被遺忘的故事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