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餓死鬼手裏的紅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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徹骨的陰寒順著腳底板直往天靈蓋鑽,亂葬崗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
林閻的目光死死鎖在那隻從墳土裏伸出的腐爛手掌上,以及它緊攥著的那一角焦黃紙片。
那紙片在慘淡的月色下,像是一片即將熄滅的餘燼。
陸九娘眉峰一蹙,本能地想上前將那紙片拾起,看個究竟。
可她剛邁出半步,一隻枯瘦卻有力的手便橫亙在她麵前。
秦九棺的聲音低沉如古鍾:“屍未安,言未淨,動它就是奪願。”
他的手指並未觸碰任何人,隻是遙遙指向紙片一角那已經褪色的紅手印。
那紅色並非印泥,色澤暗沉,邊緣還帶著不規則的毛刺,像是皮膚皸裂後滲出的血珠。
“你看,”秦九棺的聲音裏帶著一絲歎息,“那不是印章,是一個孩子用凍裂的手,蘸著自己的血按下去的。”
眾人心頭皆是一凜。
墨三姑一直沉默不語,此刻卻緩緩蹲下身。
她沒有去碰那隻腐手,而是從發髻間抽出一根細長的銀針,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縷沾染了屍氣的腐土,看也不看便送入口中。
她緊閉雙眼,麵無表情地咀嚼著,仿佛在品嚐什麽陳年佳釀。
片刻後,她喉間發出一聲冷哼,將口中泥土吐在了一旁。
“三十年前,白棺鎮大饑,餓殍遍地。”她的聲音像淬了冰,“官府怕生瘟疫,一把火燒了個幹淨,焚屍滅跡,連名字都不曾記下一個。史冊上隻寥寥幾筆,說死了這張紙……恐怕是當年那場大火裏,唯一沒被燒掉的‘遺書’了。”
七百二十三人。
林閻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個數字,像一道驚雷在他腦海中炸響——不多不少,與他在巡夜司檔案室那座懺悔台上看到的骷髏頭顱數目,完全吻合。
原來那些無名的怨恨,源頭竟在這裏。
“嘿……嘿嘿嘿……”一陣癲狂的笑聲突兀地劃破了墳地的死寂。
眾人驚愕地回頭,隻見一直縮在角落裏、神神叨叨的老癲道突然像是犯了病,渾身抖得像篩糠。
他從那件破爛不堪的道袍袖子裏,顫顫巍巍地抖落出一疊用油紙包好的炭筆拓片。
紙張邊緣已經磨損,上麵盡是些模糊的碑文拓印。
“我以為是假的……我一直以為是觀眾編出來嚇唬人的……”老癲道涕淚橫流,狀若瘋魔,他指著其中一頁拓片,嘶聲喊道:“你們看!就是這個!就是這個手印!”
林閻一把奪過那頁拓片。
昏暗月光下,一個與腐屍手中紙片上一般無二的血手印赫然在目。
手印下方,還拓印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筆畫稚嫩,卻透著一股令人心碎的執拗:“我餓,不想當鬼,想回家。”
老癲道的聲音帶著哭腔:“這是當年我來這裏搞直播超度,膽子小,不敢真挖,就偷偷拓了些無名碑的碑文……當時直播間裏就有人打賞留言,說看到了這行字,我隻當是他們編故事騙流量……原來是真的!他們不是沒簽過字,是簽了,這世上也沒人認!”
林閻隻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又迅速被一股滾燙的洪流所取代。
他緩緩跪下,身體不受控製地前傾,指尖幾乎要觸碰到那張焦黃的紙片。
就在這一刹那,他體內沉寂的巫族血脈,如同被投入火石的沸水,猛然翻湧起來。
一幅畫麵,清晰無比地在他識海中浮現。
冰天雪地,一個衣不蔽體的瘦弱孩童蜷縮在早已僵硬的母親懷裏,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那張寫了字的紙片塞進母親冰冷的手中,用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呢喃著:“娘,你拿著……拿著這個,下輩子……就有人認你了……”
畫麵消散,林閻的眼眶已然濕潤。
“看來,這樁舊怨,非同小可。”陳三更一直沉默著,此刻卻默默解下了腰間的銅鈴。
他將那枚刻滿符文的銅鈴,輕輕置於腐手三尺之外的地麵上,深吸一口氣,開始有節奏地低聲搖動。
“叮鈴……叮鈴……”
三更鈴響,招的是無主孤魂。
刹那間,整片亂葬崗陰風驟起,卷起地上的枯葉與塵土,發出嗚嗚的悲鳴。
一道道模糊的灰影從一座座無名土墳中浮現出來,足有數十道之多。
他們麵容不清,身形佝僂,仿佛隻是風中搖曳的影子,口中卻不約而同地反複低語著兩個字。
“餓……”
“想回家……”
那聲音匯聚在一起,充滿了無盡的哀傷與饑渴,仿佛能將活人的魂魄都一同拽入無邊的深淵。
陸九娘見狀,銀牙一咬,舌尖劇痛傳來,一口精血噴吐而出。
那血在空中並未散開,反而化作一團濃鬱的血霧。
她雙手掐訣,低喝一聲:“引哀為徑!”
這是走山客一脈的秘法,以自身精血為引,將彌漫的怨念與哀戚化作一條可以通行的路徑。
隻見那血霧翻滾著,竟真的在眾人與那隻腐手之間,凝聚出一條深不見底、通往地下的血色幽徑。
“願未歸,魂不散。”墨三姑冷冷地開口,目光落在林閻身上,“你要拿回那封遺書,就得先讓‘他們’,認你為‘傳話人’。”
傳話人?
林閻的目光掃過那些跪在地上、不斷低語的灰影。
他知道,任何契約、任何符籙在此刻都毫無意義。
他們等待的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法師,而是一個能理解他們的人。
他深吸一口氣,從背包裏取出了那台在之前戰鬥中被毀壞的符籙打印機殘骸。
他沒有去看那些複雜的符文模塊,而是動手拆下了最後一塊完好的微型電路板。
那是一塊閃著金屬光澤的現代造物,與此地的古老怨氣格格不入。
林閻咬破指尖,殷紅的巫血滴落在電路板上。
他沒有畫任何玄奧的符文,也沒有寫下任何鎮壓的咒語,隻是用指尖蘸著血,在電路板光滑的表麵上,隨意地刻下了一道歪歪斜斜的劃痕。
那劃痕,非符非印,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孩童漫不經心的塗鴉。
他將這塊刻著“無契之紋”的電路板,輕輕放在了血色幽徑的入口處,然後對著那數十道灰影,用一種近乎平等的語氣低聲說道:“我不是來簽什麽東西的,我是來還願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奇跡發生了。
那些原本不斷低語著“餓”的灰影,竟在同一時刻停止了呢喃。
墳地裏那令人心悸的哀鳴聲戛然而止,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
緊接著,數十道灰影,齊刷刷地朝著林閻的方向,朝著那塊電路板,緩緩跪倒在地。
最前方的一道魂影,慢慢地抬起了頭。
它的臉上沒有五官,眼中亦無瞳孔,隻有那枚血色手印的倒影,清晰地映在其中。
它伸出一隻虛幻的手,顫抖著,輕輕地觸碰向那塊電路板。
“嗡——”
當魂影的指尖與林閻的血痕接觸的刹那,電路板上的劃痕驟然迸發出柔和而溫暖的白光。
光芒順著血色幽徑一路向下延伸,照亮了深邃的黑暗。
在幽徑的最深處,一具小小的屍骸緩緩浮現。
他蜷縮著身體,仿佛還在母親的懷中,雙手緊緊抱著那張焦黃的紙片。
林閻站起身,一步步走進那條由怨念和鮮血鋪就的路徑。
他沒有去看那具小小的屍骸,也沒有急於去拿那封遺書。
他隻是緩步上前,默默脫下了自己的外袍,動作輕柔地,蓋在了那具早已凍僵的屍身上。
他蹲下身,對著那具小小的骸骨,輕聲說道:“你寫的,我看見了。你娘的那份,我也看見了。”
仿佛聽懂了他的話,那具小小的屍骸嘴角,竟奇跡般地微微上揚,露出了一抹滿足的、釋然的微笑。
隨即,整具屍骸化作了漫天飛舞的光點,如螢火蟲般消散在幽徑之中。
它手中緊握的遺書,則失去了支撐,輕飄飄地,落入了林閻早已伸出的掌心。
紙片入手,溫潤如玉,原本焦黃的邊緣恢複了紙張的本色,那枚血手印,也變得鮮亮如初,仿佛是剛剛才印上去的一般。
“願已歸,棺可閉。”秦九棺不知何時走到了林閻身後,雙手合十,低聲誦念。
他從隨身的布袋裏,取出一口巴掌大小、雕刻精美的黑色小棺,置於墳前。
林閻點了點頭,正欲將這封承載了三十年怨念的遺書鄭重地放入小棺中,讓它徹底安息。
可就在他翻轉紙片的瞬間,他的動作猛地僵住了。
在紙片的背麵,不知何時浮現出了兩個用極淡的墨跡寫下的字。
那墨跡像是從紙張的纖維深處滲透出來的,若不仔細看,根本無從發現。
那兩個字是——
等……你……
林閻的指尖下意識地撫過那兩個字,一股比亂葬崗陰氣更甚千百倍的寒意,驟然從他的指尖竄起,瞬間凍結了他全身的血液。
他整個人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那筆跡……那起筆的頓挫,收筆的勾劃……
竟與他幼年時,在法醫室裏,顫抖著簽下自己名字的第一份屍檢報告上的筆跡,完全一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