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新墳沒碑,有人偷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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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駝爺駐足,那雙在風沙中眯了半個世紀的渾濁眼眸,死死盯著前方。
    他的駱駝不安地刨著蹄子,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咕嚕聲,仿佛嗅到了亡者的氣息,卻又被一種更詭異的力量壓製著,不敢嘶鳴。
    荒原的風帶著一股子刮骨的冷意,卷起沙粒,打在人臉上生疼。
    就在這片死寂的中心,一座新墳突兀地立在沙丘之上。
    土是新翻的,還帶著地底的濕氣,與周圍幹裂的沙地格格不入。
    墳前無碑,頭頂無幡,隻有一株早已枯死的棘草,根莖倔強地紮在墳頭,草枝上,纏著半枚斷裂的青玉發簪。
    那玉簪的質地極好,即便蒙著沙塵,也透著溫潤的光。
    斷口處卻參差不齊,像是被人用蠻力生生折斷,充滿了不甘與決絕。
    林閻的目光,像是被那半枚玉簪釘住了,再也無法挪開。
    蘇半語卻沒看他,她徑直走到墳前蹲下,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開墳頭的浮沙。
    她的動作很輕,不像是在觸碰泥土,倒像是在撫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沙土之下,是一種近乎凝固的死氣,卻又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活物般的脈動。
    忽然,她嘴角一勾,竟低低地笑出了聲。
    那笑聲在這空曠的荒原裏顯得格外刺耳,帶著三分譏誚,七分了然。
    “好家夥,真是好家夥。骨頭還沒埋穩,就急著往上寫名字?這墳裏躺的,根本就不是個死人,而是個‘未死者’。”
    說完,她才緩緩抬起頭,那雙清亮得不像話的眸子望向林閻,話鋒陡然一轉,變得銳利如刀:“林閻,你娘的東西,怎麽會在這兒?”
    林閻身軀一震,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那半枚玉簪,是他年幼時,母親帶他去廟會,他用攢了許久的銅板為她贏來的彩頭。
    母親當時笑得溫柔,說這是她收到過最好的禮物,會一直戴著。
    可後來家逢巨變,母親不知所蹤,這玉簪也隨之消失了。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一旁的墨三姑已經麵沉如水。
    她從腰間的皮囊裏取出一個小小的陶罐,拔開塞子,一股濃鬱到令人作嘔的屍油味瞬間彌漫開來。
    她屈指一彈,一滴暗黃色的油滴落在墳前的沙地上。
    “滋啦——”一聲輕響,仿佛熱油落入冷水。
    那滴屍油竟像活了一般,迅速在沙地上蔓延開來,勾勒出一道道猩紅如血的紋路。
    那些紋路盤根錯節,最終組成一個詭異繁複的圖譜,中心正對著墳堆,散發著不祥的紅光。
    “逆陰契!”墨三姑的聲音又驚又怒,像是見了什麽天地不容的邪物,“好大的手筆!竟敢用死人骨做基,活人名作引,在這荒漠深處煉‘替命樁’!這是要抽幹你娘殘存世間的執念,去重鑄另一個人的命主!”
    話音未落,一直沉默的秦九棺動了。
    他從背後摸出三根通體漆黑的檀木釘,手腕一抖,其中一根便悄無聲息地刺入墳邊的沙土之中。
    黑檀釘入土三分,釘尾卻開始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頻率劇烈震顫起來,發出“嗡嗡”的悲鳴。
    “三姑說得沒錯。”秦九棺的嗓音低沉沙啞,像是兩塊石頭在摩擦,“墳下空心,內裏有呼吸吐納之聲……但不是屍體的屍氣,也非活人的陽氣。是一種……正在孕育的東西。是‘名胎’在長。”
    名胎!
    這兩個字一出,連駝爺都忍不住向後退了半步,抓緊了駱駝的韁繩。
    林閻的眼睛瞬間紅了,胸中一股暴戾之氣直衝頭頂。
    無論是替命樁還是名胎,都指向一個事實——有人在用他母親的名義和執念,行此歹毒邪術。
    他大步上前,雙拳緊握,就要徒手將這墳扒開。
    “別動!”蘇半語卻猛地伸手攔住了他,聲音清冷,“開這座墳不難,難的是——你敢不敢看裏麵?”
    林閻動作一滯,不解地看著她。
    蘇半語沒有解釋,而是從懷裏摸出一截白慘慘的東西,那竟是一節人的指骨。
    她以指為筆,以氣為火,指骨的尖端竟憑空燃起一簇幽藍色的火焰。
    她將燃盡的骨灰輕輕灑在墳頭之上,那些灰燼並未隨風飄散,反而像是被無形的力量牽引,在墳土表麵緩緩聚攏,最終組成了三個歪歪扭扭的字。
    那筆跡,林閻至死也忘不了。
    ——你別來。
    一瞬間,林的怒火仿佛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四肢百骸都變得冰冷。
    那是他母親的筆跡,是他兒時一筆一劃跟著學寫的字。
    “看到了嗎?”蘇半語的聲音低得如同耳語,卻字字誅心,“這座墳,是個‘心籠’。布下此局的人算準了你會來。你若動情,以血脈親情呼喚之,你的情感就會成為最好的養料,‘名胎’瞬間便可育成,替命樁即刻功成。可你若狠心絕情,視而不見,這心籠便會自毀。但積蓄於此的陰契之債也會隨之炸開,方圓百裏,所有生靈的名字都會被抹去,化作一片‘無名之地’。”
    進,是助紂為虐。退,是生靈塗炭。
    這是一個絕路。
    林閻沉默了,他死死地盯著那三個字,眼神變幻不定,像是在經曆一場天人交戰。
    風沙刮過他的臉龐,帶來刀割般的疼痛,卻遠不及他內心的萬分之一。
    墨三姑和秦九棺也都沉默了,他們深知這等陰損術法的厲害,一時間竟也想不出破解之法。
    就在這片壓抑的寂靜中,林閻忽然動了。
    他沒有後退,也沒有上前,而是從腰間拔出匕首,毫不猶豫地在自己左手手腕上劃開一道深深的口子。
    鮮血,瞬間湧出。
    他蹲下身,任由溫熱的血液滴落在腳下的黃沙之中,以指為筆,蘸著自己的血,一筆一劃地在地上寫下一行字。
    他的動作很慢,卻異常堅定。
    “娘,我不來認你,但我來斷契。”
    血字未幹,字裏行間的決絕之意仿佛觸動了某種禁忌。
    那座新墳猛地一震,墳土自中間轟然裂開一道漆黑的縫隙!
    一股強大到無法抗拒的無形之力從裂縫中猛地竄出,不是衝向任何人,而是死死拉扯住林閻投射在沙地上的影子,要將他的“名”也一並拖入其中!
    “動手!”蘇半語厲喝一聲。
    無需她多言,秦九棺早已有了動作。
    他雙手齊出,剩下的兩根黑檀釘化作兩道黑影,與先前那一根呈品字形,死死釘住了裂縫周圍的四方土地,暫時穩住了暴走的陰氣。
    墨三姑則將整罐屍油潑向空中,口中念念有詞,屍油遇風即燃,化作一道油膩的火幕,罩向裂縫,發出“滋滋”的灼燒聲。
    駝爺也在此刻猛地吹響了掛在脖子上的駝鈴,清越而古怪的鈴聲響起,帶著一絲契約的力量,竟讓那裂縫擴張的速度為之一緩。
    就是現在!
    林閻抓住了這千鈞一發的時機,從懷中掏出一枚古樸的石印,正是那枚殘缺的“無名印”。
    他眼中閃過一絲決然,將全身力氣匯於右臂,狠狠地將石印拍向那道漆黑的裂縫,印麵上的裂痕,不偏不倚,正對著墳堆的中心!
    “名由心生,不由人刻!我母之念,絕不為你所用!”
    他用盡全身力氣怒吼出聲,聲震四野。
    “哢嚓——”
    無名印應聲而碎,化作齏粉。
    與此同時,那座墳也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撐,轟然塌陷下去,所有的陰氣、紅光、脈動,都在這一瞬間盡數湮滅。
    那半枚斷裂的玉簪,也在崩塌中徹底碎成了粉末。
    一切,都結束了。
    風沙漸漸平息,塌陷的墳坑中,一具輪廓模糊的女屍靜靜地躺在沙裏。
    她的麵容被歲月和邪術侵蝕,已經看不真切,唯獨一隻手緊緊地握著,像是握著什麽珍寶。
    蘇半語走上前,輕輕歎了口氣:“她不是你娘……”
    林閻的身體晃了晃,撐著膝蓋,大口喘著粗氣。
    “她隻是上一任的‘代葬者’。”蘇半語的聲音帶著一絲憐憫,“她的名字很早以前就被抽走了,魂魄卻因不甘而生出執念,被煉化於此,成了孕育‘名胎’的‘名母’。”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那具女屍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作流沙,點點消散。
    在徹底消失的前一刻,一道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解脫般的聲音在眾人耳邊響起。
    “……終於……沒人再替我活了。”
    風過無痕,沙丘之上,隻剩下一個淺淺的坑洞,證明著剛才的一切並非幻覺。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沙地裏,一抹微弱的綠意破土而出。
    那是第二十根信芽,它長得比之前的任何一根都要快,幾乎是瞬間便舒展開了嫩葉。
    葉片之上,墨綠色的葉脈緩緩蠕動,勾勒出新的字跡。
    債已轉,名已空,可路……還沒斷。
    二十根信芽在荒原上整齊地排列著,迎著冷風微微搖曳。
    每一片葉子上的字跡都清晰可見,在林閻的瞳孔中,緩緩連接成了一句完整的話語。